楼梯间一番冲突出乎所有人意料。
毕竟,谁都没想到刘泽然会回来。
对于陈兆来说,四月到五月不是从清明划到五一的那只桨,而是沉在河底被暗流推着滚的残石。
雨天刘泽然第一次露面隔日,他连物理课都有些走神,大课间那会,周扬远远跑了过来,偷偷在他身边问,“我听说你报警了?”
陈兆点头。
“你放心,没什么人知道,我跟老板关系好,偶然听到他在聊就问了问。”
他沉默道,“刘泽然那天在校门口弄的像绑架一样,所以我报警了。”
“!他不是应该在英国吗!他居然回来了!”
是的。
他不仅回来了,性格也更加嚣张了。
周六那会,演讲复赛,在小报告厅,但他没有去。
因为这是学生会负责的,而如今的负责人是周赫,也就是周扬的表哥,这人对他素来不满,怕就算有老师在也恨不得大闹一场。
他正收拾着试卷,物理老师交代他好好写,周扬却跑了进来,话都说不顺,“怎么办,哥,我好像把宋晚晚气跑了,我找不到她在哪里。”
一个一个字串在一起,他头脑嗡的空白一片找遍整个走廊都没找到人,正准备离开时楼梯间的门却被锁上。
他想从楼上再下去,却被周赫拦住打了一架,嘴角的伤堪堪愈合。
走廊里几个男生不停劝着架,闲聊又聊到刘泽然,说他前不久还在这,罕见地关心一个同学的鞋带,刚刚才从楼梯间走了,问陈兆跟一扇门斗什么气。
陈兆没说话,他不问都知道那位同学是宋晚晚。
他低着头把冰袋摁在脸庞,冻的一清醒。
……我在干什么啊。
“陈兆,楼梯间到底咋啦,第一次看你这么急?”
“是啊,你着急下楼吗?”
“不过居然被锁了,真奇怪。”
周赫被几人按着坐在不远处,听见这些话冷笑着又想打上来。
周扬又上去劝着,争吵声飞的到处都是。
我到底在想什么啊。
陈兆用力把冰袋摁了摁,抬起脸来笑笑,“没什么的,只是着急像看见了一个很眼熟的人,大概……只是这样。”
他没再多说什么,接过周扬递来的证书,回到教室塞进包里。
如今,陈兆就背着这样一个包出发去翠府了,他妈妈前段时间发消息来约着一起吃顿饭促进感情,陈兆打算吃完饭后,就去便利店。
没记错的话,他和宋晚晚住同个小区,而她这个点有补习班,便利店是回家的必经之路,把东西放在那转交给她也好。
晚五点多,他骑着自行车匆忙赶到。
翠府算是云城知名的会所了,门口豪车如云,陈兆低头,找地方停车,却始终像有股目光落在自己身上,颇为不适。
他不动声色地四处打量了番,抬头。
不远处灯光繁华,人群簇拥,刘泽然就站在正中心,白T,套了件黑色卫衣外套,侧面有着大大的十字架,一看就价格不菲,瞳孔更是黑的深不见底。
周围围着不少侍者,随着主人目光一同看来,陈兆平静回视,心中却莫名不安。
不过一瞬对视,随后他转身走了。
但这股铺天盖地的敌意饶是傻子也能感受出来。
果然,他刚想进去,身前就忽然窜出来两人拦着,“你好先生,抱歉似乎有些意外,我们这里收到通知不再让人入内了。”
888包间内。
巨大的水晶吊灯悬在正中,饭桌内做了精致的花艺装饰,一些包装好的礼物堆在沙发那。
宋晚晚提着筷子装死,她右边坐的是妈妈,左边就是刘泽然。
正对面是李鸣侨。
对于这顿饭李鸣侨像是无比重视,专门带来珍藏已久的红酒,“没想到刘总和夫人这么忙,连吃顿饭的时间都没有,还得托泽然你来应约。”
话刚说完,李静楠就甩过去一个眼色。
他只好揽起女儿开脱,“这是灿绒,今年正要中考呢,经常和我说喜欢你们学校跑进来的流浪猫,也不知道有没有机会和泽然你们继续做校友。”
宋晚晚知道,这是因为李静楠的生意格外仰仗刘家,因此在各个方面都下足了功夫来维护客户。
只是。
“我更喜欢狗。”
这顿饭本就暗流涌动,李灿绒明晃晃的话像是把不合挑到表面,更是丝毫不给台阶,“姐姐家以前不也养…… ”
“来。”
宋晚晚眼睫微颤,见李静楠已经端着酒杯起身,“泽然前不久就回国了,阿姨我这顿饭真的是请晚了,这可得跟你陪个不是,我们一起来敬敬你。”
只是她自己不太想这样,不想把和刘泽然间本就复杂的关系扯上更多利益交接。
身旁人动了。
她跟着一同起身,却见刘泽然正好整以暇地看着自己。
那双眼里满是打量,宋晚晚低头,端着杯子轻轻一碰,牢记要刻意更低。
清脆一声碾在心上。
但她没有拒绝的权利。
觥筹交错间,面对这种场合惯会伪装的声音从头顶落下来,生出一种矜贵。
他像个正常人,“阿姨客气了。”
宋晚晚吃多了这种饭,吃的简直想吐,这会见刘泽然人模人样的,完全不像私下相处时格外逼人,更是难过。
明明能好好说话,可他总是不好好说话。
这会又一起坐下,层层叠叠声音夹杂在一起,李鸣侨又开始吹牛,说些乱七八糟的话,她只夹着面前的菜,格外知分寸。
忽然有只手搭上圆盘。
骨节分明,圆润的光落下来像他的陪衬。
宋晚晚下意识抬眼,刘泽然正看着自己,外套微微敞开,他戴了条很细的银链。
虾球转了过来。
李静楠笑着招呼道,“这道菜可是这里的招牌,来,晚晚。泽然刚好转过来了,你快夹一个尝尝。”
她今天戴了对珍珠耳环,比起往日浸透于生意场中的凌厉,这会格外有几分友善,目光在两人间转了又转。
宋晚晚连忙低下头夹了,她不说话,专注地咬那颗芥末虾球。
酱糊得嘴里很腻。
李静楠又开口了,“对了,泽然,阿姨听说今天是你的生日,专门问了晚晚的意见给你买了些。”
说罢,她话语缓缓,“我知道你们小年轻晚上都有什么活动,晚晚和你关系又好,今晚阿姨我绝对不拦着的,就当祝你生日快乐。”
宋晚晚筷子顿了,她微微闭眼,还没反应过来,李鸣侨又如打了鸡血般站起身,一套组合拳。
给自己倒了满满一杯红酒不说,又越过身来给她倒上,“来,晚晚,我一直听你妈说你和泽然关系很好,都十几岁的人了也该喝点酒,我们来一起敬一杯。”
这一切都像一连串炸开的地雷。
她的谎言此刻就直愣愣地暴露在所有人正中心,宋晚晚下意识侧头看向刘泽然,他也看着自己。
这番动作落入别人眼中成了一句有默契。
他眼神无波无澜,好似要欣赏她到底能撒谎到什么程度般。
宋晚晚整个人心跳越来越快,她下意识回避着目光,举起酒来逃避。
算了,喝一口又能怎么样?
万一喝醉了彻底不用吃饭了不也很好?
只是她怎么。
三两秒后,刘泽然拎起酒壶给自己也倒了满满一杯,起身,带着股愉悦和承认,“好。”
只是她怎么有点难过。
刘泽然勾了勾嘴角,皮笑肉不笑。
视线里,两人的杯子越来越近,酒液颤抖着,涩感如同她眼角般,颤动越发浓重。
宋晚晚几乎是屏着呼吸,心跳碾出耳鸣。
如预想般的清脆一声发生了。
却是更为浓重、爆裂、意料之外。
——砰!
刘泽然手里的高脚杯摔了。
就只是松开手,任由其直直坠落。
宋晚晚瞳孔骤缩,吓了一跳。
她后退,又被李静楠在腰间推了把,只能矗在原地。
酒液溅的到处都是,那盘虾球早已惨不忍睹。
空气凝结了一瞬。
几个人坐在那瞳孔震颤,李静楠最快反应过来打着哈哈。
刘泽然看着她,胸腔毫无起伏,“抱歉,我不小心打翻了杯子。”
细碎酒液还挂在臂侧,从他指尖掉到自己腕侧,顺着脉络不断探行,绑在一起。
像红线。
从你,到我。
他眼中却是比这样的线、酒液更为浓重的色彩,仿佛横亘在两人之间的是一捧鲜血。
宋晚晚呼吸都在颤,她不知道这个人怎么又开始发疯,难道是因为敬酒?是他不想喝这杯酒,还是不想让自己喝这杯酒?
李鸣侨已经转身拿了个新杯子来,又是倒上满满一杯,刚放在餐桌上想转过来。
刘泽然却突然动了,他指尖点在圆盘上。
四周眨眼间就无比寂静,浓重酒气在两人之间膨胀。
他淡淡道,“我看你一身白会不会很难处理,你要不要去问服务员看看有没有衣物清洗剂。”
李静楠立马接话,推了推她笑道,“晚晚,你看泽然多关心你呀,快出去问下服务员吧。”
宋晚晚低低应了,迈出的每一步里只觉得肌肉都还在细细发颤,不受控制。
迎面就是厚重的包厢门,推开门,两侧是悬挂着的壁灯,透亮到映出自己仿徨神色的大理石地砖。
水晶吊灯到处都是,走廊里人烟罕至。
身后像又有什么砸到地面的声响,她愈发加快步伐。
宋晚晚索性小跑起来,忍着腿侧发软的肌肉,直至钻进电梯才解脱般重重呼吸。
她盯着不断下坠的楼层数字看,只觉得心中一抹畅快像被阻碍在半途的江水。
在你生日这一天转头就走,戳破我们之间关系的谎言,这真的是你想要的吗?真的是正确的吗?
左右我已经做出选择了。
出来了,宋晚晚就没打算回去。
晚风,苦楚,阵痛。
她朝着家的方向走,附近就有家便利店,二十四小时营业,她总去买东西,总在难过的时候去买东西。
这会也一样。
只是自己衣着许是太过恐怖,沾着还没干的红酒液,许多路人都投来异样眼神。
她心想早知道就打车了。
晃到便利店,可不过刚走到门口,就连进去的勇气都没有了。
隔着灯光、一尘不染的玻璃、整整齐齐摆放着的货架,陈兆正站在那儿,拿了盒饭,像是在研究保质期。
屋内站着的人像察觉到了什么,微微抬头,侧眼——
宋晚晚低头就躲,可凌乱交杂的各种声音都追了过来。
“诶。”
“那个……”
“宋晚晚。”
总是这样,尴尬的时候就会遇到他。
倒霉的时候也是。
宋晚晚匆匆跑出去不过几步,她缓缓闭眼,停了脚步,随后面色如常地转身,“好巧。”
“好巧,能在这里遇见你,我刚好有东西想给你。我想祝你生日快乐,还有……”话音转瞬即变,陈兆目光带着股小心翼翼,“你,你还好吗?你的衣服……”
她装傻充愣,“我没什么,就是不小心打翻饮料了。”
“哦哦,好。”
陈兆脸上却像有伤,衣服也格外凌乱,腕骨处还有块青肿。
可好似夜晚总容易催生别样情感,宋晚晚忽然觉得自己很累,累到把嘴角扯起来都很累,累到不想看见他抬起来又收回去的手,也不想坦然今天根本不是她的生日,躲在夜色里,却好像本末倒置。
陈兆什么都懂,他一直都这样知分寸,抬手从包里拿出东西给她。
宋晚晚礼貌道谢,低头看才发现是一张证书加磁带,客套招呼后,没有再回头地直直往店内走。
那天走廊里被打断的擦肩而过,终于在此刻彻底复现。
她看着便利店透亮的玻璃,倒映出自己一张脸,还有陈兆不动如山的背影。
他肩膀落下去了。
是演讲比赛的证书,一等奖。
宋晚晚把东西放在高脚凳旁,拿了瓶屈臣氏的气泡水买单,屋外已经没有陈兆的身影了。
晚上人少,是相熟的店员值班,见她来碎碎念道,“平时买这玩意的人还真是少,这段时间好像除了你,也就有个男生来买了瓶。现在高中生都爱喝这种吗?”
她翻零钱的动作一顿,无事般盖过,“可乐太甜了嘛。”
陈兆送的是张磁带。
坐回熟悉座位,带上耳机,是首抒情歌。
宋晚晚拿着翻了翻,心想保持这样的关系就够了,不近不远,到最后也只能直呼姓名的关系也够了。
我已经推开过你了。
音乐声还在继续。
凉意在指尖流窜,她单手掰开,难得放松般听着,直至结束,往后是一片漫长的安静,只有电流声微微起伏。
没录好吗?
她正准备从头到尾放一遍,左耳却忽然像从泳池中浮出水面般,好吵。
宋晚晚不明所以地抬眼,顿了。
耳机线顺着无法抗拒的重力缓缓下坠。
连接你,缠住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