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念棠想自己一定是得了癔症,居然会把两个气质截然不同的人混在一起。
她慌忙低头去寻脚边的喜扇,借机掩盖眼中的震惊与失落。屋子闷热,然而她脸上的泪却凉如寒冰,几乎要将她冻伤。
屋里实在太暗了。
江念棠身穿厚重繁复的青色飞雀群花吉服,半天没有寻到,急得她手忙脚乱毫无章法地往下摸,仓促间撞上一只微凉的手,她猛地缩回去。
“给你。”赵明斐俯身拾起扇柄,不急不缓地递到她眼前。
黑暗中,他搭在桐木黑漆扇柄上的手指白得刺眼,
江念棠仍低着头,呼吸急促,手指僵硬到无法抬起。
赵明斐也不催促,静静地站在一旁。
外面的雨下得更大,雨滴如万箭齐发密密麻麻地撞击在瓦片上、窗牖上,宛如她此刻的心乱如麻。
江念棠脑海里已千回百转,实际不过眨眼间。
她忍痛压下胸口如暴雨般汹涌的情绪,又趁着拿起团扇的机会迅速抹掉眼角残留的泪痕,再抬头时已恢复惯常待人的微笑。
“谢谢殿下。”她低声回话:“妾只是有些怕黑。”
她找了个理由解释自己的失常:“房中久久无人,我心中惶恐。正巧殿下走进来,我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故而在您面前失礼,请您恕罪。”
赵明斐没有拆穿她拙劣的谎言,不动声色地审视江念棠。
她察觉到他的目光,不卑不亢看过来,嘴角含着浅笑,神情温顺中带着恰到好处的恭敬,有一种人畜无害的亲和力,能叫人轻易放下防备。
尤其是她的眼睛,清波流转间尽显温柔,既不过分张扬大胆,又不显怯懦小气,如一颗蒙上轻纱的夜明珠,散发柔和舒适的光。
赵明斐身为太子之时,见过的美人不计其数,各有风姿,她们或因他的皮囊,或因他的身份而趋之若鹜,眼里总有令人作呕的贪婪,唯有江念棠的双眸清澈见底,无欲无求。
但他是不信的。
人活在世上,除非得道成仙,否则必有所图。
赵明斐柔声道歉:“是我考虑不周。夜里我喜黑,故而房内灯烛偏少。屋内无人是因为新进院的人按规矩要被统一搜身,防止传递消息,他们若是没有问题,明早就会到你身边伺候。”
江念棠了然,这是为了防着他。
赵明斐顺势坐在床榻边圆木绣凳上,与江念棠保持三步之遥的妥帖距离,等她的目光与自己齐平后轻声开口。
“嫁给我很难过吧。”
江念棠一愣,旋即摇摇头。
赵明斐笑了声,凝重的气氛变得轻松起来,“你刚才都哭了。我知道这桩婚事并非你所愿,我如今也不是良配,等过段时间我会找个机会请父皇开恩,放你离开,不会叫你与我一样在这处孤独终老,荒废年华。”
江念棠听见他说自己哭了的时候紧张得咬住下唇,又在听见后面的话时不可置信地看过去:“放我离开?”
赵明斐身体坐得板正,矜贵的仪态在陋室中风采依旧,如朗朗皎月照亮朦胧夜空。
“我会让父皇废除这门婚事,我们的婚约不作数,你回去后可另择佳婿。”
他的神色平静温和,并无愤恨怨怼之色,对于用来羞辱他的自己亦无恶语相向,反倒以礼相待。
是的,她嫁给他于赵明斐而言是一种羞辱。
赵明斐的生母并非士族,是皇商的女儿,家中经营香料,故而入宫之时只得封为低位美人。
但他出生之时天有异象,钦天监上书是大吉之兆,皇帝大喜,将他封为太子记在皇后名下,又加封他的生母为贵嫔。
在他出生前还有过其他的皇子,可他们都因各种原因夭折,赵明斐在名义上占了长子和嫡子,从出生起尊贵非凡。
这次触怒龙颜,皇帝不仅仅是废黜他东宫太子之位,更是将他在宗室的玉碟改了回去。
如今的废太子赵明斐已经不是中宫所出,而是贵嫔之子,其中的差距堪比云泥。也正因为他不再有嫡子的头衔,众人才肯定他复起无望。江家以庶女充嫡女嫁给他,正有怠慢轻贱之意。
庶女配庶子,天造地设,皇帝没有阻止,亦有此意。
江念棠平心而论,若她被人这番折辱,即便脾气再好也没办法毫无芥蒂。
来之前,江念棠已经做好被磋磨的准备,只要留住一条命,江家无论是投鼠忌器还是用以威胁,母亲都能好好活着。
虽说传闻中赵明斐宽宥仁慈,是翩翩君子,但传闻归传闻,真假难辨,却不曾想他比想象中的更善良淳厚,到了这样难堪的境地还为她着想。
江念棠定了定神,拒绝他的好意:“殿下此言差矣,我们已是名正言顺的夫妻,上了玉碟,我不会离您而去。”
赵明斐目光端正,语气恳切:“我不会碰你。不是因为厌恶鄙夷你,而是不想你将来后悔。”
江念棠喉头微颤,愈发不相信他会做出雇凶杀人之事。她不懂朝政,却深知人性,赵明斐在这件事中非但没有捞到好处,反而跌入尘埃。
他显然是受害者。
她心里萌生一个想法,赵明斐若想复起,必须先调查清楚此事,倘若跟在他身边,是否能看见害死顾焱凶手伏诛的一日。
江念棠知道这件事虚无缥缈,赵明斐或许此生都无法东山再起,可万一呢?
再说,此时的她也没有另外的路。
江家嫁出去的庶女还未有被退回一说,回去等着她和母亲的只有暴毙而亡。
“我不……“
赵明斐打断她:“若有一日,你心生去意,不妨直言告诉我,今夜我对你的承诺一直作数。”
至于江念棠是横着出去,还是竖着出去,全凭他心情。
赵明斐话已经说到这个份上,江念棠若继续争论就是矫情。他们两人之间本就没什么感情,哪来的生死相依,说出来他也不信。
于是她顺着他的话站起福身:“谢殿下厚爱。将来的事,将来再说。”
赵明斐轻笑了声,不再纠缠这个话题,他看了眼一旁的漏刻,转而道:“时辰不早,你早些歇息。”
看出江念棠身体僵硬,他体贴道:“今日我睡在外间的罗汉榻上对付一晚,你自行洗漱,不必理会我。等明日过后,你就在这里先安心住下,若有需要派人去告诉我,我尽可能满足你。”
江念棠直言不合规矩:“要睡也是我去外间,殿下天潢贵胄,怎能将就?”
他扬唇一笑,竟开起玩笑来:“你现在是皇子妃,我的正妻,同我地位一样,你能将就我如何不能?”
说完兀自起身,负手而去,留给江念棠一道飘逸挺拔的背影。
她眼眸微颤,浓密的睫毛如蝶翅轻扇,却掀起心口一阵风暴。
顾焱,他笑起来的样子,真像你。
净室设在东边的耳房内,江念棠故意多放了一桶冷水,泡在微凉的清水中,她脑中的胡思乱想方才沉淀了些许。
今日已经是她第二次弄混他们两人,江念棠暗自敲打自己这种大错往后万万不可再犯。
赵明斐虽被废黜,观他神色对自己也无旖念,可这并不代表她能光明正大的表示自己心里有人。
江念棠慢慢沉下身,直至水没过头顶。
四面八方的水压带来的不仅是难耐的窒息,还有绝对安全感。
时至今日,她终于可以为顾焱放肆地哭一场。
温热的泪刚从眼眶里溢出,就被微凉的洗澡水同化,无论她的泪有多少,都不会有人发现。
这段时日,她看似已经接受顾焱的死亡,实则心里始终抱有一丝期待,听江夫人说他们尸骨未存,她祈祷会不会是有人误传消息。
但不知为何,当她看见赵明斐后这丝幻想莫名被戳破。
江念棠清晰地意识到她这辈子与顾焱已是生死两茫。
碧落黄泉,不复相见。
他有几分像你,却终究不是你。
江念棠沐浴的时间是以往的两倍之久,等她惊觉时水已经彻底凉透,好在此时是夏季,即便是殿外下着雨,屋内的温度也不算低。
她急急起身穿上素白寝衣,捞了一汪水处理掉藏起来的东西,再仔细洗干净残留的水渍,推门而出时顺手披了件杏色小菱纹对襟罩衫。
重回寝殿,赵明斐已经在外间躺下,屋内仅剩一盏灯,恰好照亮她走到床榻间的路。
江念棠蹑手蹑脚地走到床边,缓而轻地放下竹绿色轻纱帐,慢慢躺下。
她的眼睛不由自主转到外间。
赵明斐朝着反方向睡,罗汉塌上只隐约看见一球黑。
清风阵阵,盈满床帏,轻盈的纱帐飘在空中宛如浪潮,扰乱她的视线。
忽然,她起身从床脚拿起一床薄被,轻手轻脚下榻。
江念棠小心翼翼将被衾盖至赵明斐胸口,做完后她站在一旁盯着他看得入神。
赵明斐脱下礼服换了银白色的寝衣,衣襟将喉结以下的部分包裹得十分严实,只露出两寸长的上脖颈,肌肤如瓷如玉。
他双眸紧闭,浓眉似剑,微抿的唇带出几分无情,谁能想到这样冷淡薄情的长相却是个温和仁善的性子。
凭良心说,顾焱长得没有他好看,赵明斐甚至比她见过的任何一个男子都俊朗。
对比的念头一起,江念棠便惊惶压下,再不敢多看一眼,匆匆落荒而逃。
她转身离开的瞬间,塌上人内侧广袖下紧握的匕首悄然松了松。
赵明斐睁开眼,余光捕捉到一片雪白的裙角。
夤夜时分,屋外的雨已停歇,夏蝉恢复高歌。一束银光在纱帐间若隐若现,赵明斐提着未入鞘的匕首站在江念棠床头。
他目光深邃如寒潭,不辨喜怒,浑身散发森冷的气势,与江念棠面前温柔的模样判若两人。
借着微弱的烛光,江念棠在他眼中一览无余,她身体纤瘦,整个人缩在被子里团成一团,只占了床榻一小块地方。
她的脸深埋在那浓密的乌发之中,仿佛被夜色温柔地包裹着。
他无法窥见她的眼眸、鼻梁和双唇,唯有那一小块如瓷器般细腻白皙的脸颊,在乌丝的遮掩下若隐若现。几缕湿润的发丝紧贴在她的下颌,如同水墨画中的淡墨轻描,勾勒出一段柔美而含蓄的弧度。
江念棠几乎将整个人藏了起来。
昏暗的光线里,赵明斐视线在她身上放肆游走,最后陷入沉思。
她没有把毒药放入合卺酒中,而是趁着沐浴悄悄处理掉了,是怕他发现,还是故意做给他看。
思及此,赵明斐忽然俯身靠近,提起匕首直直刺向她的右脖颈。
一道劲风呼啸而过,吹乱了她鬓边的几缕墨发。
匕首停在她喉咙前堪堪一寸,只消轻轻一推便能刺入她的咽喉。
江念棠毫无所觉。
两人的距离贴得极近,赵明斐的鼻尖弥散着丝丝潮意。
他张开嘴无声在她耳边轻喃。
江念棠,幸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