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念棠要嫁给废太子的消息不胫而走,府里不少与她有来往的姐妹纷纷过来打探消息。
“二小姐,听闻大皇子俊美无俦,仁善宽和,从不打罚下人,你嫁过去应当不会受委屈。”
“京中流传他五岁识千字,七岁做赋伦,十岁能马上射百尺,文武双全。对了,他三年前治理了龚州水患,去年还带兵平过贼寇咧!”
“你们不知道吧,大皇子还画的一手好丹青,咱家那位大小姐有幸得过一幅,当宝贝似的日日挂在闺房内。”
“噤声,敢议论大小姐,你不要命了!”
诸位姐妹顿时哑了声,面面相觑,气氛一时间有些凝滞。
江念棠头上斜插江夫人送的牡丹簪,笑着打圆场:“母亲抬举我罢了。若不是大皇子遭飞来横祸,龙困浅滩,这样的好事也未必轮得上我。”
此言一出,心里妒忌她的姐妹瞬间开怀。
赵明斐再优秀又如何,如今已被陛下厌弃,江府把江念棠嫁过去明显也是彻底放弃废太子有复起的可能性。她明面上被记在江夫人名下成为嫡女,实则不过是江大小姐的替罪羊罢了。
想到这,再看她头上的牡丹簪也没那么刺眼。
有人假惺惺安慰:“二小姐到底是嫁给皇子做正妻,我们姐妹日后相见得尊称她一声皇子妃。”
“是呀,大皇子虽然被幽禁,但好处是你们大门一关,顾着自个儿的小日子便是,不需理会外面的纷纷扰扰。”
这话说得违心,她们心知肚明江念棠这一去怕是再难回来,说不准将来新帝登基,第一个要杀的就是废太子,她十有八九跟着受累,恐怕性命难保。
江念棠笑着称是,眉宇间却始终有一团化不开的愁绪,这让那些曾经地位待遇比江念棠略高一筹,如今却要称呼她为二小姐的庶女们乐开了花。
还有的白眼狼想着江念棠既然要嫁人离府,往后便再也没办法照应自己,索性及时止损,将今儿准备给她的银钱拿回去。
江念棠的生母是个药罐子,阖府皆知,需要大量的钱来买各种名贵的药材。
她看在眼里,脸上依旧是谦和有礼,面面俱到地谁也不冷落。
“时候不早,咱们也该回了。”打探够消息,确定江念棠以后要被幽拘,她们也没了呆下去的心思。
一泱子人火急火燎地来,又做鸟雀兽状散,真是应了那句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
往后数十日,江念棠一边学习繁琐的宫廷礼仪,一边躲着教习嬷嬷加紧处理房间里不该留的东西。
火盆里的烈焰吞噬了一件又一件顾焱送她的礼物,以及她给顾焱亲手做的还未送出去的小物件。
跳跃的焰光落进江念棠漂亮的眸子里,却难以照亮眼底深沉的黑。
麻木地把头上的木簪扔进火里,等火舌没过时她猛然伸手去抓,炙焰灼伤她的五指,江念棠却浑然不觉。
就这一件,留个念想吧。
证明他曾经来过她的人生。
江念棠努力说服自己做出的这个不理智,不清醒的行为。
她鬼使神差地把木簪插回原位,簪尖的海棠花被烧得面目全非,发出的焦味像极了焚烧尸体的腐臭,熏得人喘不过气来。
其余没办法焚烧的东西被她狠心砸了个稀巴烂,分开埋在自己的小院各处。
出嫁前一天,有位不速之客偷偷摸摸进了江念棠的院子。
江念棠正要关门,一只素手拦在门边,吓了她一跳。
“落梅,你怎么来了?”
来人正是斥责众人议论江大小姐的江落梅,她的生母和江念棠的一样,都是位卑的侍妾,不过她有个好哥哥,被江父给予厚望,她的地位自然也水涨船高。
江落梅朝门外瞥了一眼,趁无人注意猛地扎进江念棠的房间,又啪地一下关上门,她单刀直入:“你要嫁给赵明斐?”
江念棠疑惑地看向她,“是,母亲说……”
江落梅不耐烦打断他:“那他怎么办?”
江念棠怔愣了下,明白过来她说的是谁后眼神陡然变得冰冷:“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若无事请回吧,我还要准备明日的大婚。”
“顾焱,他知道你要……”
“住口!”江念棠被这两个字刺痛了神经,连日来逼迫自己维持的平静被猝不及防打破:“我不认识这个人,你不要张口胡言乱语。”
她没想到江落梅竟然记得顾焱,更没想到她会大大咧咧找上自己说起他。
“江念棠,他为你做了这么多事,你却为荣华富贵负了他,良心过得去吗?”江落梅替那个人不值,激动地拔高。
“我有的选吗?”江念棠脸上一片寒凉,五指深陷掌心,极力控制自己的情绪。
然而江落梅步步紧逼,“至少我会争取,哪怕最后头破血流。”
江念棠冷笑了声,那也得老天给她争取的机会。
“你走吧。”江念棠转身背对着她,冷冷道:“不要在任何人面前提起他,对大家都好。”
江落梅知道江念棠心中的顾虑,却又恼她薄情寡义,叫顾焱一番真心错付。
“谢谢你当年叫他救我。”她扔下一个沉甸甸的荷包,语气与她一般冷:“这件事会烂在我肚子里,不会挡了你的通天大道,我们之间的恩怨一笔勾销。”
江念棠等她离开才缓缓转身,眨了眨水光潋滟的眸,她缓缓拾起乌木案几上的青烟色的缎面荷包,打开一看,全是金子。
小的有金豆子,金花生,大的有金锭,金块,林林总总加起来有近百两之多。
这对于江家来说不算什么,可对她们这些庶出的小姐,却是一笔不菲的钱财。
烛光浮在表面发出莹莹金光,刺得江念棠眼眶微烫。
顾焱,原来除了我,还有人记得你。
六月初九,乌云蔽日,是钦天监算出来近期最宜嫁娶的好日子。
说是好日子,实则是皇帝急急给废太子找个人送过去照顾起居,既全了天家父子亲情的颜面,又彰显自己的仁厚宽宥。
江家把庶女充作嫡女嫁过去的事儿得到了皇帝默许,更加印证废太子真的遭到皇帝厌弃,连最重要的大婚都能滥竽充数。
所以无论是礼部,还是江府,都没把这桩婚事当成一件正经事来办,繁琐的礼仪能免则免,婚礼布置能简则简。
江念棠的嫁妆只比庶出的小姐多了几抬,相较于普通富户尚可,但以江家嫡次女的身份却是十分简陋。
嫉妒她得了江二小姐名头的庶女们心里那股子酸气完全舒坦了,暗嘲她做牛做马那么多年也没个好下场,最后竹篮打水一场空,不说嫁个高门显贵做正妻,至少也不会白白去送死。
江念棠若是知道她们内心所想,也只会一笑置之。
去不去,哪里是她能做主的。顾焱的死让她看清了万般皆是命,半点不由人,机关算尽又如何,抵不过老天爷开的一个玩笑。
吉时到。
从江府出来的红顶花轿没入黑暗,这一小簇红未能给暗沉的天空带来活力,反而透出几分诡异,像暗夜中溅射而出的血。
大皇子赵明斐是戴罪之身,大婚也没有得到特赦,宫里只派了个低等太监引江念棠一行人入宫,还未得拜见皇帝皇后,便入了西巷口。
至于拜堂、宴酒之类的仪程也是能省则省。
幸而这日的雨相当懂事,它憋了一整天,等她进院子入新房时才一股脑地倾盆泼下。
夏雨阵阵,铺天盖地,屋外暮色茫茫,屋内亦不明朗。
时间变得模糊,江念棠等了许久都不见外面有人进来,她双手执喜上眉梢团扇挡在脸前,透过薄薄的绢纱悄声打量周围环境。
整个屋子色调灰暗,除了云纹窗格上敷衍地贴着几张大红的喜字,几乎没有什么布置新房的痕迹。
几根白烛落在屋内四周的墙角,发出惨淡的光。
陈旧的家具显得房内昏暗阴沉,黑黢黢的看不出原来的颜色,压抑感扑面而来。
墙角随意堆放几个镂空花鸟纹的漆金木箱,金漆斑驳,铜锁耷拉吊在半空,风从窗牖中透过来,吹动铜锁发出嘎吱嘎吱的刺耳声响。
整个新房里最喜庆的就是枯坐在剔云纹梨木拔步床中央的红嫁衣新娘。
江念棠忽然觉得有些好笑,心道这不像新房,更像是灵堂。
隐约间,一道颀长的身影踏入房内。
江念棠敏锐地捕捉到他正慢慢踱步朝她而来,身体莫名打了个颤,连忙挺直腰,握住团扇的手紧了紧,躲在扇面后的眼眸又垂一分。
头顶猛然坠落一片阴影,重重压在她的身上。
还没见到赵明斐的脸,他身上那股摄人的气势先行到来,迫得江念棠喘不过气。
她平日里在大小姐身边跟着时偶尔听她夸过赵明斐风姿俊朗,柔如涧溪,姐妹们也说他温文尔雅,为人和善,但落在头顶的目光令江念棠觉得像被一条毒蛇盯上。
好奇心驱使她忍不住往上看。
江念棠本能地调整好脸上的表情,衔着微笑缓缓抬头。
清泠泠的双眸露出团扇瞬间,她对上一双再熟悉不过的眉眼。
瞳孔倏地紧缩,藏在扇底的假笑顷刻崩塌。
顾焱,子期,你还活着!
刹那间,燥热潮湿的空气凝固在江念棠周围,她的身体也一同僵化。
有那么一刻,她以为自己在做梦,张口想要喊出今生今世都要被埋藏在心底的那个名字,却在下一秒吞进咽喉。
“怎么在发呆?”
那双酷似顾焱的黑眸微微弯了弯,充满善意地问:“是饿了么?”
寂静阴森的屋子在他温润的目光下宛如注入一道亮光,破开厚重的云幕,直插江念棠的心脏。
她黯淡的眼眸重新点亮,蓦地又变得通红。
时至今日再次看见这双眼睛在自己面前,江念棠才明白连日压抑在心中的恨和怨都是假的,是不肯承认心上人已经死去的幌子,她企图用更强烈的怨恨来掩盖巨大的悲痛。
然而她真正想的,只是顾焱还活着而已。
哪怕他不能如约娶自己。
哪怕她依旧迫于家族压力要嫁入宫闱,被人磋磨。
因为顾焱于她而言,就如在暗夜踽踽独行时面前的一束光,即便她无法拥有,也不想光就此泯灭消逝。
江念棠握住团扇的手猝然卸了力,啪嗒一声落在地上,发出突兀的声响。
没了扇子遮挡,她看全看清眼前人的样貌后眼眸忽地黯了下来。
眼前这位身穿烟红绛袍的男子清隽疏朗,眉目之间含着三分笑意,显得十分亲和。但他体格高大,站在江念棠面前投下浓黑的阴影,完全将她笼在其间,尤其是他低头时会不自觉带出一丝久居上位的威压。
他的唇薄如锋刃,锐利得仿佛能划破铜墙铁壁,即便是笑,也有一种高居云端,傲然于世的疏离感。
顾焱却不同,他的唇饱满丰厚,笑起来的样子像六月的烈阳,能轻易感染身边每一个人。
赵明斐是金尊玉贵的大皇子。
不是一无所有的顾焱,顾子期。
江念棠毫无预兆地落下两行清泪。
这是她为顾焱的死第一次流泪。
赵明斐眸光轻闪,暗自记下她怪异的反应,旋即温和一笑敛去眼底沉色。
“怎么哭了,我长得很吓人?”
话音刚落,惊雷轰地一声劈在头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