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辰玩了两天,初七又恢复了往日作息,批奏折、上课、写功课。
扶摇唉声叹气,未正,乘御撵到文渊阁,见到少傅那张似月光般清冷的脸,她就来气。想到自己不惜落水为他折莲蓬,就更气了。
“微臣参见太女殿下。”宋淮站在桌案前,执手行礼。
扶摇瞥他一眼,冷冷“哼”了声,在自己桌案前坐下。女官云笺上来将书本翻开,而后退下。
宋淮见殿下坐好了,垂眸,手执书卷,站在扶摇几步开外的距离,神色从容的开始授课。
“殿下,前几日我们讲到‘汉高祖斩白蛇起义’一节。今日,臣想与殿下深入探讨此段背后的深意。”
他稍作停顿,见扶摇听着,便继续道:“汉高祖刘邦斩白蛇一事,表面看似神话传说,实则蕴含了古人‘天人感应’的思想。白蛇象征秦朝暴政,刘邦斩之,寓意顺应天意,推翻暴秦。此乃史家笔法,借神话以彰人事……”
“……殿下,史书如镜,照见古今,治国之道,贵在简而不繁,宽而不苛。秦朝之所以速亡,固然有赵高李斯祸乱,公子扶苏身死之故,亦在于法网密布,民不聊生。而汉高祖以简驭繁,以宽济严,故能收拢人心……”
……
扶摇打了个哈欠,又想睡了。
百无聊奈的过了半个时辰,直到听见少傅惯常收尾的那句“殿下可有哪处不懂”,扶摇才觉得自己活过来了,她摆摆手,示意宋淮退下。
宋淮回身,将书本放到桌案上,长指从竹匣中拿出几张写好字的纸页,转身呈给扶摇。
扶摇接过,感觉今日的纸张拿在手中略重,疑惑数了数,竟有十张,比自己要求的还多了一倍,瞬间明了这是少傅变着法对自己示好,心中那点气怒总算消散许多。
“多写几张字算什么?生辰也不见某人送礼。”扶摇阴阳怪气。
宋淮垂眸,唇角微抿,轻声道:“准备了礼物的。”
扶摇诧异了,明润润的眸子望向宋淮,不禁道:“准备了怎么又不送?”
“礼物微薄,恐怕殿下不喜。”宋淮微微抬眸看向扶摇,声音温润。
扶摇挑眉,“礼轻情意重,喜不喜欢,看过才知道。”
沈兴跟着宋淮回去将礼物拿来,景泰殿里,扶摇望着那个四四方方的竹匣,一时猜不到里面是什么。
“少傅说什么没有?”扶摇问道。
沈兴躬身道:“少傅说区区薄礼,向殿下道歉,望殿下莫要生气了。”
扶摇笑了,还以为他是泥塑木雕的,原来也知道她生气了,算他还有点良心,不枉自己为他折莲蓬。
沈兴觑见殿下笑了,小心伸手将匣子打开,从里头拿出一盏宫灯。
见是一盏素雅的青玉宫灯,扶摇面露失望,自小到大,她见过的宫灯不知凡几,华丽繁复镶金嵌宝,哪一盏都比这盏好看。
扶摇只瞧了一眼,便让沈兴收起来。
沈兴有心替少傅辩解,小声道:“殿下,少傅方才拿灯给奴婢时,奴婢瞧见他手指上有细长的伤口,您说……这灯会不会是他亲手做的呢?”
扶摇闻听此言,原本迈步要走的身子又折回来,坐到桌边细细端详那灯。
只见灯面上镂刻着精美雕花,纹路奇异,既非画,亦非花,看似杂乱无章,实则也毫无规矩可循,却自有一番流畅洒脱的韵味。
扶摇伸手,抚上洁白的灯面,触感似纸张,但又比纸厚得多,遂问:“这是什么材质?”
沈兴探身仔细观察半晌,不确定地道:“像是白桦树皮?”
“树皮?”扶摇蹙眉,用树皮做灯,再雕刻精美纹样,倒是难为他了。
但就算如此,金贵的太女殿下也没当回事,挥挥手道:“收起来罢。”
到了夜里,扶摇正要睡,望见宫女吹熄灯火,忽地想起少傅送的灯,想到还没点燃看过,便道:“拿少傅送的灯来看看。”
这两日汪公公病了,沈兴正站在屋内指挥宫女伺候殿下安歇,听见殿下如此说,忙应声去库房拿灯。
扶摇身着明黄中衣,坐在罗汉床上看沈兴将灯点燃。
内室里,方才宫女们熄灭的灯火还未全部点燃,昏昏光线中,少傅送的青玉座灯里,橙光透过镂空雕花,在桌上映出一道影子。
扶摇伸手,将宫灯移近些,却发现随着位置变化,那映在桌上的影子也在变,这一发现,令扶摇颇为好奇,手上扶着灯座,缓缓转动。
但见灯面上原本非画非花的纹样,随着扶摇的转动,在桌上显现不同的倒影。山水景致、鹤驾祥云、莲鱼嬉戏、月星圆满、松梅长青,以及最后一面镂刻的“长乐无忧”四个字。
扶摇的目光在这些花样间流连,心中渐渐升起一股暖意,这盏宫灯,他确是用了心的。
翌日下午,扶摇上过吴太保的课后,骑马去寻宋淮。
“就是这里?”扶摇骑马停在一处官邸前,手执马鞭冲敞开的府门点了点。
“是,行宫分配给少傅的住处就是这里。”沈兴在马下躬身道。
禁卫军首领王沛上前,要扶扶摇下马,扶摇摆摆手,示意不用他,转头拍了拍马脖子,唤了声:“飞雪。”
这匹骏马通体雪白,听见主人唤它,温顺的半伏下身体,好让主人下马。
扶摇一路从内廷过来,沿途吸引了众多大臣的目光,此时周边院落的官员们听闻太女殿下驾到,都过来见礼。
禁卫军将太女殿下护卫在中间,扶摇在一片“殿下金安”的请安声中,神色淡淡道:“行了,该干什么干什么去,别围在这里。”
众臣再行一礼:“是。”
扶摇抬步,在前呼后拥中进入官邸,与匆匆出来的宋淮迎面撞上。
宋淮忙驻足行礼,“见过殿下。”
扶摇“嗯”了一声,大步往里走,走到廊下,转身对寸步不离跟在身后的王沛道:“别跟着了。”
王沛抬手一礼,“是。”
沈兴见殿下进屋,忙跟进去,宋淮在院子里站了站,亦快步进屋。
明堂里,扶摇负手站在中间,好奇地打量屋内,这还是她第一次来行宫官员居住的地方,见里头布局中规中矩,也就没什么兴致看了。
宋淮进来,向扶摇揖手行礼,“殿下恕罪,臣接驾来迟。”
扶摇身着藕粉色绣金线展翅凤凰的骑装,转身在明堂上首落座。
宋淮亲自斟茶奉到扶摇身前,扶摇接过,也不饮,只放到一旁的高几上,道:“怎么就你一人在家?伺候的人呢?”
宫里分配给宋淮的小太监贪玩,这半下午的,早不知到哪里去了,宋淮亦不曾约束他,这时还替人遮掩道:“我让他到都察院谢大人那里拿书去了。”
扶摇“嗯”了声,随手一指下首的位置,“坐着说话。”
宋淮:“谢殿下赐座。”
扶摇忍不住翻白眼,这人就是迂腐多礼。
“你送的那盏灯,倒是费心了,沈兴猜灯面是白桦树皮做的。”扶摇手上玩着马鞭,视线落到宋淮脸上。
“是,沈公公猜对了,臣闲暇时,在山上散步,就捡了些树皮。”宋淮道。
扶摇挑眉,“行宫山上有白桦树?”
宋淮:“有的。”
扶摇来了兴致,起身道:“走,带我上山看看去。”
宋淮没想到殿下说走就走,到了院外,扶摇回身问宋淮,“会骑马吗?”
宋淮手上捏紧,道:“会的。”在殿下这里,文臣怕都是若不经风的。
不多时,王沛牵来马。
宋淮随扶摇上马,在一众禁卫军的戍卫下,两人上山捡树皮去。
初秋的天儿虽还残留着暑气,但风里已经有了一丝凉意。扶摇一马当先,俯身拍拍马颈,欢快道:“飞雪,快跑!”
宋淮紧随其后,眉宇间带着几分担忧,高声喊道:“殿下,山路崎岖,您慢些骑!”
身后,禁卫军如影随形,马蹄过处,卷起漫天尘土,在山道上扬起一条长长的烟龙,气势如虹,却又透着几分肃杀之气。
到了山腰坪地,往上只有石板路了,扶摇却不下马,掉转马头,往林子里去。
宋淮策马紧随扶摇身后,目光扫过前方茂密树林,关切道:“殿下,林中枝桠横生,路况复杂,为安全起见,您还是下马步行吧。”
扶摇充耳不闻,她喜欢坐在高高的马上,视野广阔。望见前头一片笔挺的白色树木,她打马过去,“这就是白桦树吗?”
“是。”宋淮双腿夹了夹马腹,驱马上前,顺手在树干上剥下一片即将脱落的树皮,上前递给扶摇。
扶摇接过,触手质感粗糙,与灯面光滑的触感全然不同。
见殿下面露疑惑,宋淮笑道:“臣将树皮粗糙的部分刮除了。”
扶摇没想到还有这么多工序,不禁感喟道:“辛苦少……”
“少傅”二字还未说完,扶摇忽觉耳畔风声一紧,一股凌厉的寒意直逼面门。她本能地偏头一闪,一支短箭擦着她的脸颊疾驰而过,带起几缕断发。电光火石间,她还未及反应,身下的骏马骤然发出一声凄厉的长嘶,前蹄高高扬起,随即如离弦之箭般冲了出去。
“殿下!”
宋淮心跳骤停,声音里带着罕见的慌乱。他猛地一甩马鞭,策马疾驰,紧追上去。
禁卫军原本在两人身后几步之遥戍卫,然而变故来得太快。王沛在第一支短箭飞出来时便已驱马上前,试图护卫,却不想殿下的马颈上中了一箭。马匹受惊,发疯般狂奔,转眼间就带着殿下的身影吞没在密林深处,连紧随其后的宋淮也消失无踪。
王沛心头一沉,额间瞬间沁出冷汗,厉声喊道:“有刺客!速速保护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