酉初时分,金乌将尽,十六楼前逐渐开始有了人气儿。
朱红的大门在夕阳下显得格外耀眼,红纱曼妙,灯笼初燃,仿佛一条条妖娆玉臂,道不尽的暧昧与诱惑。
楼内,鸨母叹了口气:“也不知道初夏被抓住了没。”
当初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放姬初夏逃跑,她也是冒了极大的风险,好在没被刁十七发现。
此时,另一名狎司跑了过来,大喘粗气:“昭记那位东家居然来讨说法,还不由分说地让人堵了门!”
“哎呀!”鸨母急得直跺脚,“这要是折损了银子,我们不得被打死?快带我去!”
急匆匆地赶到大堂的时候,原本应该敞开的大门被紧闭,门外人影绰绰,门内针落可闻。
只见芙昭悠哉悠哉地坐在正中央,她带的护卫们站在周围的几根大柱子旁,凶神恶煞,不太好惹。
刚刚装扮好的姑娘们要么倚栏探望,要么闭门不出。
鸨母大叫着赶到:“敢在十六楼撒野!”
话音刚落,十几名打手从她身后冒出,气势如虹!
清宁堂的护卫们大喝一声,长刀出鞘!
打手们默默后退,规规矩矩地站在鸨母身后,鸨母的脸色也从张牙舞爪,瞬间变得和蔼可亲:“哎呀呀,原来是昭记的东家,这出落得花朵儿一般,怎好来我这腌臜地儿,万万不可毁了东家清誉。”
然后她给了狎司一个眼神,那狎司悄然退下。
亲娘嘞,敢在京城持刀当护卫的,若说只是一个简单的商女,谁信啊?这事儿她可顶不住。
芙昭抬眸看了她一眼,没说话。
绵风上前来,从食盒里端出几盘点心和一壶茶,还在芙昭手边放了一册话本儿,是时下最流行的《真假女巡抚》。
鸨母不想惹事儿,也瞧出了芙昭不愿与她对话,便亲自出门疏散人群,还立了今日不营业的牌子。
做完这一切,鸨母又站到芙昭身侧,谄媚地笑:“东家不用担心,全都安排好了。”
芙昭轻轻点头,玉葱般的手指翻过一页,对鸨母道:“你看过吗?”
鸨母连连点头:“着实精彩,奴最喜欢看女巡抚惩治恶人的桥段。”
芙昭挑眉:“我还以为你会厌恶这些故事。”
“哪儿能呢。”鸨母讪笑,“奴干的行当不光彩,但也得活着不是?不是奴自夸,京城乐坊的诸多鸨母里,奴已然是最良善的了。”
芙昭觉得自己也没办法数落这鸨母,若是她穿到了贱籍,自然也得先想方设法活着。
在生存的压力下,在社会整体结构的规训里,青楼鸨母也算是个正当职业。
用完一盏茶,十六楼的大门被猛地推开,大腹便便的男子出现在芙昭的视野里。
脑满肠肥,着实碍眼。
芙昭皱眉:“你就是丁舟?”
“大胆刁民!小爷的名字也是你叫的?”
芙昭懒得与他废话,直接责问:“你的人砸断了我书院的牌匾,吓到了我书院的学生,只那几个打手下狱不足以平息我的怒火,你说该怎么办吧。”
呀吼!丁舟从未见过比他还嚣张的人,高声道:“小爷的亲姐夫是盛京府尹!正三品堂官!可直接面圣!你这刁民,若是不乖乖把姓姬的还回来,小爷就把你扣在十六楼抵债!”
芙昭嗤笑一声:“我需要黄金千两压惊,如若不给,十六楼就开不了张。”
丁舟瞪大了眼:“你个疯妇!”
说着,三步并作两步冲了上来,还扬起手臂想要动粗。
芙昭一脚把他踹开,举起袖箭指着他的脑袋,冷声道:“乱动即死。”
形势比人强,丁舟秒怂,颤着声道:“冤家宜解不宜结,姬姑娘我真不能放,是贵人点名要的。”
芙昭压根没接他的茬儿:“你说的是谁,我不认识。我只知道,你要赔钱。黄金千两,一文都不能少。”
“你,你……”丁舟快气炸了,但又不得不放缓了声音劝道,“不论是昭记食肆还是昭问书院,都得受我姐夫管辖不是?昭问书院多大点儿地方,若我姐夫要人进去搜,你能拦吗?一旦搜到人,你好不容易攒的家业,岂不是全废了?”
芙昭收起袖箭,点头道:“有道理。”
“这就对了嘛。”丁舟起身,揉了揉被踹痛的胸口,恨得牙痒痒,真想立刻翻脸把这贱人办了,但他打不过啊。
环顾了四周带刀的护卫,丁舟一时间心思浮想联翩,暗恨自己草率了。
“这样吧。”芙昭端起茶盅,“你尽管去搜,若人不在书院,赔我黄金三千两。”
丁舟不可置信地看向芙昭:“你说什么?!”
芙昭拿茶盖轻轻撇着茶沫:“我就在这儿等着。”
“若人在呢?”丁舟气得鼻孔大了不止一倍。
“那我就得问问你了。”芙昭品了一口茶,“把你们签了卖身契的乐妓扔到盛京唯一的女子书院里意欲何为?难道是对女子参加科考不满?啧啧,令姐夫不会是对圣人颇有微词,借你这个妻弟的口公之于众吧?”
丁舟被吓得都结巴了:“你,你一派胡言!”
芙昭睨了他一眼:“书院大门敞开,一千两还是三千两,足下自便。”
说罢,绵风啪地把大门打开,做出请的姿势。
这情境,已经不是丁舟能处理的了。他自然不是去筹钱,而是一溜烟儿跑到了府衙。
此刻,魏鸿正在与一家老小用着晚饭,一天中最为轻松的时刻,却听管家来报,丁舟颇为狼狈地登门。
丁舟进入书房时,魏鸿与魏夫人都在上首坐着。
魏夫人看到丁舟的样子就眼眶发热:“这是谁欺负了你?”
魏鸿让他坐,很冷静地听完了丁舟的叙述,包括芙昭如何如何嚣张,如何如何狮子大开口。
丁舟原本是想多多拱火的,但说完后,他很惊奇地发现,他竟是没有添油加醋半分。可见他此番有多憋屈,对方有多跋扈!
魏夫人直抹眼泪:“我魏家就这一根独苗,居然险些被人残害。”
“夫人莫急。”魏鸿柔声安慰,他毕竟是历经两朝还升了高官的人,思考了片刻后问,“华九思拿的人?”
丁舟道:“是金吾卫的徐佥事出的手。”
魏鸿的手指轻轻敲击案几,又问:“昭记东家带的护卫确实有刀,你看清了?”
“寒芒阵阵,甚是骇人啊!”
魏鸿皱眉:“带刀护卫……非皇室、公候和重臣而不得有,难道是长安侯给的?”
他忍不住起身踱步,“金吾卫亲自拿人,徐佥事是长安侯之女,定然与长安侯有关,但非亲非故,长安侯怎么会冒险委派带刀护卫呢?”
丁舟闻言,丧着一张脸:“长安侯简在帝心,咱是不是惹不起?”
自然是不能正面冲突,但十六楼日进斗金,魏鸿还想再进一步,怎么能轻易舍了?
他摆摆手:“你去准备姬初夏的身契,再备上百两纹银。”
说罢,他高声道,“师爷,去请华知县。”
丁舟舍不得:“姬初夏定在那书院里,咱真的不搜吗?”
“蠢货!”魏鸿没忍住骂道,“她敢这般混不吝,定然有偌大的后台,若真的在书院搜到个乐妓,她再反咬一口,你要阖家陪着你一起死吗?”
魏夫人拉住魏鸿的手:“舟儿还能不听你的?别动不动就骂,他还是个孩子。”
魏鸿看着三十好几、大腹便便的“孩子”,无奈地闭目养神。
师爷动作很快,华九思听到府台有召,早就穿戴齐整,没有耽搁,嘴角含笑地进了府衙,在偏厅见到了顶头上司。
魏鸿选偏厅就是想摆个下马威,没想到华九思恍若未查,只一味的行礼和沉默。
魏鸿冷笑一声:“华县尊好大的谱儿,府衙和县衙这般近,也不见你前来拜见,还需要本府三催四请?”
“冤枉啊冤枉。”华九思拱手,“下官一得到您的召令,立刻马不停蹄地赶来,真不知先前还有人相召。”
说着,他以拳击掌,十分愤慨的模样,“无耻小人,居然敢对府台大人阳奉阴违!若下官知晓是谁,定要他尝尝苦头!”
“罢了!”魏鸿咬牙,“十六楼在你的治下,你说该怎么办?”
华九思一脸茫然的模样:“办了啊,下官虽然没来得及拜见您,但早知民间传言,府台大人爱民如子,于是将那私闯书院的爪牙打了三十大板,徒一年!”
魏鸿憋了一口老血,一拍案几,怒道:“你就是这么办案的!”
华九思叹了口气:“下官也甚是愧疚,人证物证俱在,还有金吾卫佥事在堂,若不是要顾及您的面子,自不可这般轻判。您召下官前来,莫非也觉得下官判的轻了?”
他颇为激动地作揖道,“您爱惜羽毛,廉洁爱民,真是下官的榜样!”
“行了!别给我揣着明白装糊涂!”
“下官不敢。”
魏鸿不想再与华九思做口舌之争,他给丁舟使了个眼色,丁舟端上托盘,上面放着一纸文书和两排银锭子。
魏鸿道:“你与昭记东家出入同车,毫不避讳,想必这点小事可以办成吧?”
华九思毫不犹豫地接过托盘。
魏鸿这才气顺了,刚想勉励几句,就听华九思略微不好意思地道:“若能有幸与她结为连理,下官定然夫纲不振。但为了上官,定勉力一试!”
夫,夫纲不振?
魏鸿不可思议地看向丁舟,见丁舟也是一脸匪夷所思,这才确信自己没有听错。再联想到目前女官在朝,牝鸡司晨,心里没来由地涌上一股无力感。他老了不成?
十六楼里,芙昭打了个哈欠问:“绵风,几时了?”
“戌正了。”
“好晚。”芙昭起身道,“我也该回去休息了。”
她认床的,再严重的事情,都比不得她坚持许久的养生之道。
话音刚落,大门被推开,华九思出现在大堂,他三言两语把魏鸿的意思说了明白。
芙昭弯腰看着那一纸契书和百两纹银,看向丁舟,不解道:“是我没说明白吗?你管这叫黄金千两?”
丁舟看到芙昭就有点犯怵,催促华九思:“县尊,您再说句话啊!别忘了府台大人的命令。”
华九思摊手:“已经说完了。”
还真夫纲不振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