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雷劈开云层,刺目电光下,乔婉眠面白如纸。
她攥着父亲浸透雨水的袖口,指甲几乎要掐破粗布,司文那毒蛇吐信般的“好去处”在耳蜗游弋。
及至家门,骤雨初歇,天光乍破。
她的阿兄乔祺像一杆长戟立于庭中,手捧木匣道:“地契在此,借据拿来。”
司文招呼一男子到身旁,对乔应舟道:“你们二位的事,本官不过牵线搭桥。”
李贵抖开账册:“到今日,连本带利刚巧纹银千两。”
乔应舟目眦欲裂:“李贵分明是你府中账房!”
司文扬契冷笑:“白纸黑字,姐夫想去开阳府监牢叙旧?”
“不若移步大理寺一叙?”
慵懒嗓音自檐下传来。
萧越绯袍猎猎,革带束出劲窄腰身。
他斜倚门框,眉眼被夕阳镀上金边,眸中寒霜凛冽:“司主簿顾念亲情,令人动容。若非如此,本官也不能恰好——”他指尖轻叩腰间长剑,“捉、贼、拿、赃。”
乔婉眠怔望逆光身影,恍见神兵天降。
司文判断出来者身份,仓促行礼:“萧大人明鉴……都是误会……”
萧越负手掠过司文,玄色皂靴停在乔应舟跟前:“你方才所言,可有人证?”
乔应舟攥着衣角回话:“有、有,司府下人都见过他。大人,借据的内容也变了,草民签的只是普通借据。”
萧越饶有兴趣地挑眉,从司文手中抽出借据,慢条斯理地将借据抻平整后对着夕照正盛的太阳。
纸张轻薄,笔墨在他面上投下一笔笔半透的阴影。
萧越睨着司文,修长的手指轻捻借据,轻叹:“湖州供纸有市无价,却做此用。”
司文后襟晕开深色水痕。他仓皇跪地:“下官汗颜。供纸是方大人赠予下官的,他当时还一直夸赞大人是他最得意的门生。司某一时行差踏错,浪费了方大人赠纸的恩情。”
司文继续道:“纸上内容腌臜,恐污大人的眼,大人何须为这等琐事费神?下官也定会补偿乔家。”司文抬袖拭汗,“方大人那边,下官登门道歉。不知这样处理可行否?”
萧越轻笑一声,眼底掠过一瞬少年意气:“方大人已入狱,再教导不了本官,也招待不了你。不过,日后你们路上若是有缘相见,再叙旧不迟。”
乔婉眠听出弦外之音——“路”是“流放路”,甚至“黄泉路”。
阴风穿堂扫过,粗布衣透骨生寒。
不知是被风吹还是被萧越吓的,乔婉眠脚后跟到后脑勺都凉飕飕。
司文不可置信道:“入狱?不可能!”
方从政稳坐大理寺十余年,是萧越的老师,更是他的靠山!
萧越眼里重新蕴上半实半虚的惯性笑意,道:“本官亲手将他从方府押入大理寺,你说他还有无活路?”
司文瘫倒在泥中,脸色灰败。
谁不知萧阎罗的诏狱有进无出?
乔婉眠听得雾水满头。
刃刀看乔婉眠可怜,偷偷挪到她身边,低声解释:“湖州供纸是朝廷限量发放给官员的纸,有数,迟早能追查出司文。”
乔婉眠恍然大悟。
查案的活儿太辛苦,连纸都要认得出,别的不说,大盛重文轻武,光纸张就有几百种。
司文明白面前死路一条,不住磕头,承诺会将恶行坦白,并交出方从政贪墨结党、买官鬻爵的罪证,只求不要牵连亲族。
刃刀抱臂冷笑:“他们靠这招坑了二十七户。”
乔婉眠谢字未出口,忽觉脊背生寒。
这般如芒在背的滋味她最是熟悉。
她的心怦怦跳,眼神变得飘忽,偷儿似的瞥萧越那边,果然,他正向这边越走越近。
那人身高腿长,几步就到他们身边,挟着铁锈味的冷香扑面而来,乔婉眠的小身板轻易被他投下的阴影笼罩。
萧越撂下一句“跟我来”,便长腿一迈向堂屋走去。
乔婉眠看着他飒飒翻飞的袍角,缩在父兄身边犹豫。
她方才没敢抬头,不知萧越叫的人里有没有她。
但想到最初是自己向萧越状告的司文,她才深吸一口气,挺直腰板,跟在父兄后面进了堂屋。
萧越在屋中八仙桌旁坐下,抬眸扫视,目光压得人喘不上气,是乔婉眠记忆中“三分阴鸷六分不屑一分笑意”的模样。
他视线经过乔婉眠时短暂的顿了瞬,想说什么又打住,淡声开口:“赃银都要上交朝廷。”
他翻翻手中几张借据,道:“你们欠朝廷五百两,交不出银子,演武场择日充公。”
乔应舟跪下求情:“多谢大人为我们伸张正义。只是草民无能,暂时拿不出那般多银两,大人可否通融一二,宽限一段时间?”
萧越眸光骤冷,乔应舟喉头如塞棉絮,再不敢出声。
萧越语气带了若有似无的蛊惑:“别急,可以考虑与我做个交易。”
闻言,三颗脑袋齐刷刷前倾。
“……”
萧越一顿,怎么看怎么觉得他们像三只待宰的肥鹅。
他身体微微后仰,指尖轻敲桌面,“你们签十年身契,为我做事。期间我替你们还债并经营演武场,得利归乔家。”
-
戌时至,堂屋变得昏暗。
金吾卫亮起灯笼,破碎摇晃的光透过纸窗,使桌前男人隐匿在阴影中的面容忽明忽暗。
萧越分明只是闲倚靠背,却有山岳倾轧之势。
堂屋里只剩他不急不缓的敲桌声。是计时,也是催促。
每一声都碾在乔家人脊梁上。
乔应舟瑟缩着道:“萧大人救乔家于水火,我们、我们不胜感激,只是不知大人为何要我们卖身?”
萧越拂袖而起,雪刃似的冷香割过众人咽喉:“今夜仔细考虑,若是同意,卯时前到长庆侯府西门寻刃刀,过期不候。”话音落下,他的身影消失在门外。
穿堂风卷灭残烛。
三口人怔怔望着门口,半晌不能言。
萧越看似给了他们选择权,实则根本没有退路。要想保住演武场,他们必须签身契、入侯府。
院里一丝灯火也没剩下,黑暗遮住乔婉眠皱成一团的小脸。
她曾经也是被娇养在深闺的小姐,过得苦点尚能勉强,要她低声下气,做卑躬屈膝的奴仆,心中百般不愿。
距离她前世那场“大婚”已不足半年,她必须尽快解开死劫。
乔婉眠绞着手指,费力动用几年没转过的脑子——
时间有限,根本来不及与父兄细细道明她梦中所见。若贸然开口,只怕父兄会为了护她周全,拒绝入侯府,如此一来,演武场便会落入他人之手。
绝计不成。
萧越突然开口,着实有些诡异……难道他也想逼她做妾?
但他连问都没问,何必强迫,平添周折?
想到萧越的锋利眉眼和视她如无物的冰冷眼神,乔婉眠一个哆嗦,垂着头自我安慰:不会的,那种嗜杀成性的疯子都冷血至极,她不会那么倒霉被他看上。
眼下别无他法,只能尽力避开危险。
乔婉眠正琢磨着,忽听乔应舟道:“爹觉得……萧大人似乎早有谋划?”
乔祺道:“不管有无谋划,都是他抓走司文,我们理应报恩。大人难不成是要我和爹做死士?不对……咱家枪法上战场对敌适合,寻常比武易落下风,更别提暗杀那种灵巧活儿。”
三人陷入沉思。
乔应舟忽然挠了挠头,试探性地说道:“难不成……萧大人是想学咱们乔家枪,又拉不下面子开口?”话一出口,自己都觉得荒唐。
谁谁不知萧越文能弱冠登科,武可百步穿杨,从未有过败绩。
说他想拜师,简直是给自己脸上贴金。
兄妹俩却齐齐颔首——乔家确实只剩这祖传枪法拿得出手。
乔应舟放弃思考,道:“司文的事才刚开头,入侯府倒可避祸。”
乔婉眠盯着跃动烛焰,紧绷着下颌轻点。
侯府森严如铁瓮,或可暂避死劫。
乔应舟宽慰她:“乖女,多思多虑易生病,少烦少忧百病消。能在长庆侯府做事是造化。你若实在害怕萧大人,爹帮你打点,送你去萧二公子那,他待人有礼,开朗活泛。日后爹只要有机会,一定先将你先赎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