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元初回到王府,白日的咳嗽愈演愈烈,直到羸弱躺在床上。府医来看,说是染了风热。
寸寸骨头都在喧嚣痛意,身体衰微时,更渴望得不到的真情。
体温越烫,头脑越清醒。
很想见温行川。
从前在绍兴老宅她卧在病榻很久,那时不管堂哥还是伯母,总有人陪在她身边哄她喝药。
她嫌药苦,知哥哥会躲着医官悄悄在药汤里放糖,再翻出那山海志怪的书册哄她:“把元儿吓出汗,病就好了!”
伯母发现会拿着掸子追着他揍,一家人笑做一团,她也会哑着嗓子嘲笑哥哥。
现在她想听温行川讲故事,哪怕为她讲那些枯燥的政论也好。
但他已经好几日未出现在仰止园了。
冷元初病得忽醒忽梦,脑海只有一个念头:她想问问温行川,真的有比她好的女子值得他牵肠挂肚,就连妻子病重都要去寻吗?
林婉淑来看过儿媳几次,但宫内经常传旨她不得不去。温行宁几乎日日过来,带着她做的各种机关小物哄嫂子开心。
“幸好你没外出,听闻好些女子都过了病。”冷元初病得声音软糯,听得小姑子心都软了下来,接过帕子为她擦脸退热。
“嫂子好好休养自己,不想别人。”温行宁眼看冷元初吹弹可破的脸颊遽然蒙上一层灰,一点血色都没有,顿时紧张。
太医来过,说是外感风邪内生五邪,郡王妃原本身体不足,已有凶险之兆。
林婉淑得知儿媳病重,惊得搬到仰止园陪她,这才知道,儿子已有十日未在府内。
盘问所有家仆,确定温行川是到扬州府,寻什么姑娘。
冷元初昏睡中梦见温行川把她抱在怀里,一点点喂她喝药。
再见堂下跪着一个女子,说是已有郡王骨肉,恳请郡王妃成全:只在王府寻一角落,绝不叨扰郡王夫妇恩爱如故。
她低下头,看到温行川用匕首抵在她的脖子上,要她接纳那个女子。
“不能嫉妒,不能霸占夫君,这是你做皇室宗妇的本分。”
她没在乎匕首划破脖子溅出血,跌到床下拼命爬到女子面前,却如雾里看花,无论如何都看不清那张脸。
一身大汗中惊醒,发现自己躺在一个温暖结实的怀中。
实在是太虚弱了,冷元初抬起眼睑看清是温行川的一瞬,便晕了过去。
复过了两日,她身体才有好转,听说汗湿了两床被褥。
丫鬟们要在内室到处点烟赶走瘟神,冷元初被扶抱到一个带轮子的木椅上,推到海棠花园里。
“郡王有带女子来过内室吗?”她问推着她走的佩兰。
未听回复,冷元初缓缓睁开眼,入目却是温行川沾着倦意的俊脸,和那无法忽视的黑眼圈。
一点都不好看。
冷元初瞥他一眼,便合上眸不再说话。
感受到眉心被按住轻揉,她想反抗,但才脱离瘟神四肢百骸都酸胀得厉害,完全没力气抬手推开温行川,想摇头躲着,又被他用四指定住额头。
“你做噩梦了。”
没有温度的话语落在姑娘的耳朵里,她没忍住赶他走:“我要佩兰陪我。”
男人温热的手指在她额头停住,随即那润泽的触感移到她的脸颊轻轻蹭了蹭,转身离去时,让远处的佩兰服侍好郡王妃。
“小姐,郡王回来有五日了,一直在小姐身边照顾。”佩兰虽对郡王消失的时日有些怨气,但她还是说着实话。
郡王归来那日玄青袍摆全是泥泞,看到病得晕厥的冷元初,那一瞬的凝重与痛苦,佩兰无法形容。
此后一直守在冷元初身边,期间皇帝传旨、大臣请见,都被他拒绝了。
半个太医院被要求住在仰止园偏殿,昼夜关注郡王妃的病情。
冷元初听完佩兰支离的描述,看着树上挂着的青梅,唯有五味杂陈,无话可说。
这日起,温行川与冷元初时刻不离,甚至把要看的书册和折子从书房搬到抱山堂。
冷元初想问他之前丢了的折子可有找到,最终还是没能问出口。他认定是她弄丢的,除非她还给他,否则那偏见是不会消除的。
只是没想他这次回来仿佛变了一个人。此前那凛漠寡情的温行川消失了,现在这个,让她有些不适应。
浑身透露他的无奈,像是被刀架在脖子上 ,被迫对她多上心。
应该是内疚吧。
毕竟为了另一个女人,把重病的妻子抛弃在家。这段日子冷元初没力气出府,想这大街小巷,应该到处传他“伟绩”。
江宁府的风言风语,她算领教过。
那日去了长干寺,她本想再回初见他的琉璃塔转转,可在离开那些高门女眷时忽然听到有人谈笑,说郡王成婚那日没有圆房。
看来这王府早成筛子,关于他们的讯息,在王府外传得真真切。
因为身体羸弱,温行川现在不会与她圆房,但他每夜与她同处一室同枕一席,是做给外人看的。
面上功夫,和他人一样,俊朗,无可挑剔。可论内核,实在是烂透了。
一日冷元初又问了一句,关于那个外室。
“我只有你一个妻子一个女人,你不要多想。”温行川手指交叉躺在冷元初身边,闭目而言没有情绪。
“殿下若有其他女子,一定要告诉我,不要让她做外室。女子背着外室之名,生存不易。”冷元初这样讲,终归是在失落中失望。
若真有那人存在,她愿成人之美。婚前是她不懂事,以为让温行川爱上她,和她喜欢他一样简单。
没等说完她就被温行川在床上扳过身子,一整个滚入他的怀中。
冷元初枕着男人的粗臂,被完完全全环在胸膛中,且是被很用力地按向他,仿若要将彼此的身躯狠狠揉作一团。
她难以呼吸,他们太突然的相贴,让她完全不知所措。
温行川抬起她的下颌,就在她以为他要吻她的同时,薄唇落在她耳畔低沉道:“你若信那些传言自然有听说,孤曾发誓此生只娶一妻,不会纳妾。”
冷元初想看看他说话的神情,但他背对着月光,她只能看到剪影。
她鼓着勇气问:“那我是不是,占了别人该有的位置?”
很久没听到答复。
冷元初鼻尖酸涩,慢慢离开温行川的怀抱。
背对着他面向墙,控制不住落泪到天明。
漫漫长夜寂静无声,四更时,浓密的雨如约而至,江宁府入了梅。
成婚已经一个月,越国公夫妇仍旧没有回来。
婚前习俗,婚宴当日,婚后归宁,都是荒唐一片,没人在乎她冷元初有多盼望成婚这场人生大事。
被抛弃已经成为习惯。可笑的是,现在那个惯会冷落她的男人连早朝都不去,大有一种她在哪,他便在哪的意思。
难不成父亲听说传言,写信骂了他?
外面阴雨绵绵又潮又冷,温行川不仅不让她离府,连抱山堂门都不要她出,每日还会喂她喝下汤药。
她用舌头抵着勺抱怨: “我不想喝,太苦了,放糖我才喝。”
温行川用两指捏住她的下巴,把暖身的汤药送到姑娘喉咙里,不容拒绝道:“苦些才好得快,你身体太弱了。”
冷元初撇撇嘴,还是那个古板的男人。
可除了允许丫鬟进来打扫铺床,温行川不让任何人在抱山堂多停留一会,哪怕是佩兰。
仿佛孤船飘零在洋面,他有意让她隔绝人世。
“殿下可知我父母什么时候回来?为何连封信都没有。”冷元初看到家就在江宁的玉兰和香兰都有家书送到王府,她们也会托人捎回例银。
没指望温行川能回她准信,可他却说:“再过半月。”
生活还算有些盼头,冷元初心情好些,连温行川要与她对弈,她都答应了。
她棋艺也就是市井水平,却能与温行川有来有回。有时分析一盘棋,消耗半天时间,温行川会坐在湖山石桌前等她一起用膳。
仍是江宁菜,但口味正常很多,或许是因为他在。
只是他总为她夹太多菜和肉到碗里,冷元初起初不敢多言,总会撑得肚子痛。
后来她鼓起勇气说“实在吃不下”后,温行川会适可而止。
总觉得哪里不太对。
终于想起,他对她,和小时候她养兔子太像了,恨不得时时刻刻蹲在笼边喂它干草一样,总担心她吃不饱。
“我胃口一直都很小的。”冷元初和温行川解释,“不是不喜王府膳房的手艺,也没想浪费。”
温行川自书中抬起头注视冷元初,道:“你喜欢吃什么可与本王说,让膳房去备。”
冷元初不敢提太多要求,只说:“可以把米饭换成菜饭吗?”
无言相守的时日长了,冷元初征得温行川允许,与他同坐在一处书案,各自看书。
翻书时从书页掉落一张信件,她拾起,竟是父亲寄给绍兴伯母的信。
好奇心让她展开信,扫过一眼便迅速叠好,偷偷瞥一眼温行川,见他沉浸在《商君书》里,便悄然起立把信夹在书里,假意去湢室。
实则躲在另一角落再度展开信,却是越看越凝重,本就愁虑的面容更似被乌纱笼罩。
「速将女孩送至江宁,毋以嫁人之事相告徒增枝节。如今圣意叵测,需与亲王府联姻,以便拿捏温琅和温行川为己所用。长嫂勿要执念。永康十七年二月初三”」
冷元初捏着信的手微微颤抖。
她直到了出嫁那日看着琳琅如山的嫁妆才知道,父亲之所以能积攒下万贯家业,是因皇帝给他畅行海埠及官道的特权,又垄断盐运和钱矿开采诸多巨利行当。
现在二哥冷元朔率船队出访南洋,各地商会都奉冷兴茂与冷氏族为首,祈求沾光牟利。
回到江宁前,伯母与她只说到首府和父母过好日子,并未谈及婚姻背后竟是这般。
如今读了信,还有什么不能了然:原来她只是父亲巩固权势的一个称手工具!
难怪越国公送她出阁时须发横飞喜不自持,因他算计得逞,一如生意场那般顺风顺水!
冷元初再克制不住,倚靠在墙无声啜泣。
可笑她自幼盼着对父母尽孝,而她的父亲,十七载无任何联系的冷兴茂让她来到江宁府的第一件事,便是请人验身。
女儿嫁人后,不曾过问一句、往来一封书信。
她一直以为能嫁给温行川,是越国公关怀女儿,竭力助她嫁给喜欢的男人……
冷元初已然站不稳摔坐在地上,眼泪决堤般涌落,胸口一抽一抽疼,可她只敢无声宣泄。
过了好久她才有力气收好信,将书册藏好后悄悄走回内室,默默钻进赤红的喜被里入梦逃避现实。
她不知道,男人的视线未曾离开她一丝。
温行川不理解这么一会功夫,姑娘的情绪怎会泛起这么大波澜。
他记得冷元初读过的书名,在她站过的地方轻易寻到。
摸着信上新留的泪滴,看着白纸黑字间来自冷兴茂的算计,再想到她读过信,跪在地上哭泣的模样——
她不知这一切?
那,她求娶信中言之凿凿的爱,是违心之语?
温行川忽感胸口被什么堵住,他竟想回避这个结论,自袖中取出冷元初回寄给她堂兄的两封信。
「虽集市熙攘,然郡王阻吾出府甚是烦闷,王府肴馔难以入口、仆婢狗仗人势,吾心甚疲几难支撑,望兄赴江宁与吾闲聊一二解妹之苦。」
另一封信是五日后截到的:「堂兄尝言,男子若钟情于女子必敬之爱之,断无纳妾之理。吾实不愿与旁人同侍一夫,然其贵为郡王且有外室,吾心惶惶,不知当如何处之。」
温行川压平唇角,逐字逐句再读一遍后,将信撕碎,燃烛烧尽。
思绪空滞半晌后,男人大步走回内室,坐在雕满龙凤的拔步床中。
烛光下,冷元初细长眼睫的影子落在精致的玉面上,如一个润透的玉瓷。
如雪的脸颊上覆盖着轻柔的绒毛,温行川倾靠一旁,轻轻抚摸她的腮边,没想到冷元初一个翻身,将腿搭在他的腰上。
温行川一把捏住她柔软的腿肚,想起那日她烧得厉害,忽然喃喃一句。
“你不能爱爱我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