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敬霭堂里,林婉淑望着小桌案上摆好的两条元帕攥紧拳头。
晨时温行川穿好皮弁服上朝前,用剑划破手掌,将此前母妃交给他的元帕沾了血。
完全没想过冷元初亦用针刺破指肚,挤了两点梅花般的血糊弄了事。
林婉淑是过来人,早间儿子送来的帕子便要她生疑,过了一会又收到儿媳托送的“元帕”,更是生出愠火。
“这个臭小子!”林婉淑本想着喊儿子过来好好骂一顿,又没想到他这般着急要带妻子走,她连插句话的机会都没有。
她身边的大丫鬟华一旁观一切,适时宽慰她:“娘娘,殿下他还未出敬霭堂,便把郡王妃抱起来走的。”
直到入了仰止园进到书房,温行川才把冷元初放下,冷元初被夫君抱起一路微微脸红,悄然生出想要依靠的情思。
情潮细微蔓涌时,她却觉察出夫君眼底汹涌的怒气。
随着温行川一步一步逼近,冷元初下意识连连后移,直到背靠在摆满瓷瓶的博古架上,惹出“叮叮当当”的碰撞声,退无可退。
“你今日又无故离府?”温行川盯紧冷元初的杏眼,把“又”字强调很重。
冷元初被男人威不可犯的模样吓住,呆呆望他好久。
从前在绍兴没有任何人会拘束她的脚步,如今不过出府两次,被他质疑两次,他为何要对她这么严苛?
温行川如会稽山般太过魁梧高大,又站得这么近,冷元初竭力仰视他,脖子渐渐发酸。
无意识低下头时,又被温行川猛地用虎口撑住下巴,不得不继续抬着头看向他幽邃的眼眸。
“为何总喜欢离府?此前算是把上元县都逛遍了,还有哪里非要去吗?”温行川语气凛冽,几乎可以凝成霜。
“我为什么不能出府?”冷元初半蹙蛾眉,鼓足勇气回他,“我与婆婆——”
“不要一有事情就搬出母妃!”温行川陡然提高声量,惹得冷元初一下子咬到舌尖,丝丝抽吸,却不敢声张,“我……”
温行川见冷元初紧张起来便放平声调,但仍如晨钟大吕一般中气十足,不容任何置疑:“如今你是郡王妃,记得你该有的本分。”
说话间男人正用拇指和食指托着妻子圆润的下巴,他清楚感受到她在抗拒。
润如凝脂的腮肉被他用手指托着,像塞满松果的花栗鼠一样,饱满的红唇开合着,舌尖若隐若现。
温行川的心跳又不受控制地加快,怦、怦,身体逐渐倾下来,与她的唇瓣靠近。
但冷元初看向温行川的眸色逐渐失了光,那“本分”二字,生生刺进冷元初的心。
她为了他,竭尽全力把自己多余的棱角打磨掉,为了追求“本分”,早已藏好她的本心。
现在的冷元初,是冷家专为郡王妃打造的躯壳,可她这么努力,如今还要被他禁足王府,这不是惩罚人的手段吗?
冷元初垂眸侧首的同时,温行川的薄唇浅浅擦过她的脸颊。
裹挟潮湿的微风从门缝中挤入,撩过冷元初额前的碎发,一下下轻触着她的凝脂腮,偶有一丝黏在饱满燕支的红唇。
温行川怔了下,昨夜唇瓣相触的感觉悄然漫过心头。他松开她的下颌,手掌抚过饱满的前额,将那些碎发一点点拢到云鬓中,拢得一丝不苟。
不经意碰到她的耳尖,白白软软的,透着光隐现细细的经脉。
冷元初歪头挣脱开他的掌心,却又被他牢牢握住手腕,径直拉到案牍前。
“为孤磨墨。”温行川铺平宣纸,用黄玉压住,刻意让镇纸与纸边的距离保持一致。
冷元初见他已端起一支湖笔,只好保持一个不近不远的距离,取水为他磨墨。
她原本是欣赏他那流畅飘逸的字迹,可现在完全没有心思看他写什么。
愣神间千金难换一两的玄犀墨锭被她磨去小半,直到听见温行川再度开口“没必要磨这么多”,她才回笼神思。
手一抖,指尖溅到几滴乌墨,顺着指纹裂开。
“拿去读一读。”温行川将写好的文递给冷元初。
冷元初轻轻咬嘴角双手接过,却越看心越凉。
这满满当当,都是他所谓重农抑商长篇大论。
她的父亲、祖辈,是靠行商发家,而后辅佐当今圣上开辟四海,藉此享九州贸易特权,积累如今的家业。
“本王讲的本分,是你应行止端正!既然你已坐在郡王妃之位,就别把冷家的习气带到这里!”
温行川说着,在水丞洗过湖笔,捏紧紫毫尖,挤掉水珠,拧出一个固定的弧度。
男人森冷的话语中,透露着对冷氏族自五脏六腑泛出的鄙夷,也有对姑娘的嫌弃。
冷元初怔怔望着温行川半天,还是轻轻柔柔问他:“臣妾哪里做得不好,还请夫君明说,定自省改正,亦请夫君不要迁怒父亲。”
温行川自顾自理着书案,凛道:“你是王妃,出入自要代表王府,要是在市井惹出是非,你是想让本王操心你安危,还是为你收拾残局?”
冷元初没想到这一层,走近些解释:“臣妾知晓了,但臣妾今日是坐的府里马车,没有下来。”
“还有,”温行川径直打断她,“如今仓廪充实,但不是你随意浪费粮食的理由,每日膳房做好的饭菜,你浪费太多。”
冷元初想起昨夜被迫塞到呕吐的窘态,打了个寒颤,冷静下,再软着声音道:“已经和膳房说过可以少为我做一些……”
“所以讲不要把你娘家那挥霍无度的习气带到王府!”温行川打断她的话,陡然想起冷兴茂去岁不惜万金之费搭酒池肉林,大摆半月花甲寿宴。
宴席后,残片与秽物混杂,未动几箸的珍馐被径直倒入沟渠,污流四溢,臭不可闻。
他见冷元初虽是被他提高的音量吓了一抖,但小脸盛满不服气,平止的火气复而升起,再度提起笔,就着她多磨的墨二度疾书。
冷元初眼看着温行川摔了笔离去,抬起无力的眼皮看向桌案,被镇纸压住的中间,赫然写着《训俭示康》 。
日头西斜,家仆们踩着木梯将照明的灯笼点亮。冷元初把《训俭示康》拿回内室,读到快背下了。
怕温行川哪天突然提问答不出,又是她的错。
但他话里话外透露着,对她父亲有很大意见,可她父亲再有权,也不至于威胁到他这个尊贵的皇孙吧?
看起来,温行川的确不喜欢她的出身。
冷元初有些难过,不知道该怎样让郡王消除偏见,想到那封退婚书,心情更加郁悒。
也有些不喜,从前没人敢对她、对钱庄主母家的孩子发脾气的。
冷元初翻出堂兄的信,准备起身给他写封回信诉诉苦。
但她才直起身便咿呀一声歪回来,膝盖太痛了!
独自用过难吃的午膳后本以为温行川不在,可以偷得清闲半日,没想到胡嬷嬷紧接着带了好些侍女来到抱山堂,说要教导她为将士祈福的佛事礼仪。
她在王府的佛堂跪了三个时辰,回来后,一直没有人端来晚膳。
佩兰气得飙着“烂宁比”出去要说法,被冷元初拦住,“算了。”
她把走前没用完的一盏已经凉了的莲子茶仰头喝尽,转着空荡荡的瓷碗,心下渐渐明了是怎么回事。
靠在床边,提笔沾墨写了封随意的小信,让佩兰明日寄出。
年龄最小的香兰为她揉着红肿的膝盖,说出心中的疑惑: “小姐,这胡嬷嬷未免太上纲上线了,我看宁县主那边丫鬟们自在得很,偏仰止园里一股子压抑。”
冷元初把瓷碗放在一边,抬手把钗环卸下,一头长直的黑发瞬间如瀑散开,再歪靠在织锦垫子,由着兰姑娘们为她解乏,道:
“幸好我带你们三个来,能陪我说些心里话。”
玉兰为小姐脸上点好珍珠膏,边为小姐按摩面颊边说:“等国公大人和夫人回来啊,小姐一定要好好诉诉苦!您在这王府真是辛苦!”
玉兰话音才落,内室的雕龙门被推开,温行川带着室外的潮气走了进来。
冷元初见温行川面色微凛,担忧玉兰的话被他听见,咬牙忍着膝盖蚁噬般的肿痛感,伸脚穿进嵌珠鞋,再把鞋跟好好提上,端正脚步走到他面前。
“夫君今夜在这边歇息吗?”冷元初软软问着温行川。
温行川挥手让丫鬟们都出去,随即坐下来。
冷元初无奈,撑着痛走到茶案,为他倒了杯安神的槐花茶,整转身准备奉茶,却看到温行川把原本桌上她饮了半杯的茶用尽,此刻举着茶杯,注视杯沿落下的红色唇印。
掀起眼皮,静静看着她。
下午温行川先去到敬霭堂与母妃请安。
“她出府散心是我同意的,本宫只怕你怠慢她,无端掀起亲王府和国公府波澜。”林婉淑算着王府中馈,接着言道,“我这威风凛凛的儿子,竟笨到连个女子的心都收不住。”
“可我不喜欢她乱跑,她对此地不熟,若是出了闪失,”温行川摩挲扶手的手顿住,“我希望她能和妹妹一样,安静在王府里寻些乐趣。”
林婉淑停下笔不言。温行川意识到提及母妃伤心处,轻声道歉。
“所以你还是能接受她的。”林婉淑放下笔把中馈册轻轻合上,转回话题,“你从小就是喜欢什么便想独占的性子,也罢,你能希望初儿留在王府里,本宫抱孙子的日子还算有些盼头。”
温行川沉默不语,忽然想起昨夜冷元初突然抬腿夹着他睡的香甜模样。
“让她尽快为王府添丁进口,避免越国公摇摆不定。”林婉淑瞥一眼儿子,再次警告,“越国公是有能力,往陛下后宫送女人的。”
抱山堂里,男人自姑娘如工笔勾勒的远山黛眉,穿过每根都翘着适宜弧度的睫毛,注视那双大而清澈的杏眼。
他试图看透她到底知不知道自己背着多大的担子,处在多么湍急的漩涡之中。
冷元初端着青花茶碗缓缓走近,屈膝为温行川奉茶,即将撑不住时见他起身走去湢室。
她只得自己把茶一口饮尽,拿起早为他备好的云锦寝袍跟过去。
这次她熟练拆解温行川的腰带,轻柔且利索为他脱去层层衣服,而后缓缓退到屋外。
温行川直到看着姑娘的身影完全消失才敛回视线,自嘲了一声。
行伍打仗之人,困在远东雪山、云南瘴林都有过,他本不需要旁人伺候,此前也未有女子近前。
冷元初冒冒失失闯进他的生活里,又是顶着政敌之女的身份。
朝堂之势,只为利益。一如昨日亲王与冷家父子势如水火,今日便结成儿女亲家,明日又当如何,无人能断言。
温行川将身子沉没于温泉水中,听着水冲击双耳的声音。
与冷元初生儿育女?
他猛然浮出水面,池水涌出壁沿,激起响声。
“殿下怎么了?”冷元初听到异响回到屏风前。
烛光将她的影子拉长,透过苍松屏风落在温行川幽深的凤眸中。
温行川没想冷元初这时进来,只沉声说“无事。”
冷元初透过屏风边缘悄悄看他一眼,见那水珠沿着男人俊朗的轮廓雕刻,直到视线相对,脸一红,避开男人灼热的目光快速跑走。
温行川浅扬了下唇角,转念又想,冷元初似乎比他想象的,心思深。
白日里与她讲些道理,见她闪着那双漂亮的眼睛与他对抗,这时又知道听音辨事、软着姿态。
温行川猛地推了一波水面起身,带动湢室一地水,草草擦掉身上的水珠,只披着外袍便走出来。
冷元初来不及躲闪,与他迎面相撞。
暗竹玄锦贴合着他的身体曲线,从宽阔的肩头滑落至精壮的腰间。
微微敞开的领口,隐约可见水珠顺着温行川粗实的锁骨沿着肌块间的沟壑缓缓滑落,没入衣衫深处。红黄隐隐、明润含蓄的胸肌上,一条早已再生的伤疤清晰可见,自左胸至右肋。
冷元初捂住嘴迅速背过身,心跳加快,却又不知他这何意。
及腰的乌发飞舞,单薄的肩膀随着呼吸起伏着,温行川垂眸看她,就像他在猎场看到的小鹿一样,直教人勃勃兴致,搭弓射箭。
他刻意不再看她,环顾四周,才注意这内室里多了很多大物件。
扬起的唇角止了止,缓缓拉成一条线。
昨日才与冷元初说这里有她的位置,今日便把这里塞得满满当当,完全没了他设计留白的地方。
每一步都被她算得精巧。
昨夜温行川去洗了冷水澡,回来见冷元初夹着他的楠木枕睡得七拐八弯,香甜得很,而他困意全无。
外有嬷嬷蹲守,他不得不在屋内踱步,看到她带来的书里,甚至还有他自己都记不清的论策。
她对他是用功研究的,那便应知道,他温行川最不喜被人算计。
现如今,这座他亲手绘图设计的仰止园,这最私密的内室,已然被她彻底占领。
鼻息里充斥着芬馥的蕙兰香气,是冷元初存在的标志。
温行川看到窗前的瑶琴,绕过姑娘走过去,抬起骨节分明的手轻拨一下弦,悠长的声音在回响。
“你会弹琴?”
冷元初没有转身,背着他回道:“略通一二,想无事时好好练练。”
温行川坐到她雕满美人的小榻上屈起一膝,倒是对她这“略通一二”起了兴趣。
“请夫人为本王弹一曲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