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凡感受到钟惟安的目光,有些疑惑地望了过去,刚要询问,门外就由远及近出现一连串杂乱脚步声,房内三人顿时都转过头,只见先出现在门口的一位华衣妇人满脸哀伤与痛怒。
她推开门口的衙役,跌跌撞撞朝着房内跑来,临到面前,一把将扶着卜永元尸身的司凡向后推去:“滚开!不要用你的贱蹄子碰我儿!”
司凡蹙眉侧身躲开,而妇人却没收住力整个人向前扑去,前方是放着屠月仵作箱的高凳,妇人势必会将脑袋磕到高凳之上。屠月骇然,想要拉住妇人,却被带着站不稳向前倾倒。
紧要关头,司凡提起仵作箱,一脚将高凳向后踢开了一段距离,妇人拽着屠月双双倒在地上,而高凳则晃悠了两下翻倒在地。
“嘭!”
极大的一声响,刚到门口的司尘有些慌张地探出头,当看见司凡好好的站在那里时挠了挠脸,是哦,她姐从来就不是个会吃亏的主。
钟惟安清楚屠月仵作箱的重量,见司凡即使单手提着显得还算轻松,又想起在柴房她抬起的木架……
他垂眸掩下眼中的笑意,明明能拉住对方,却宁愿费劲去踢开高凳。
高凳倒地的震响声盖住了妇人的痛吟声,屠月先站起身,想要扶起妇人奈何妇人过于富态又不使力气,自己力气不足,扶了几次都没能成功。
司凡对着门口跟随妇人过来的几位丫鬟招了招手,“还不赶紧将你们夫人扶起来?”
又是一阵闹腾,华衣妇人才被丫鬟搀扶站好,她颤颤巍巍伸出手碰了卜永元的脸颊,“永元…永元醒醒,娘来了!”
已经失了温度的皮肤让她脑中最后一丝希望破灭,她抱着卜永元嚎啕大哭,口中不停唤着卜永元的名字。
华衣妇人是卜建章夫人,因着浴佛节缘故,早两日就去了婆台寺礼佛,收到家奴报信这才从郊外匆匆赶了过来。
卜永元是她最小的儿子,平日里很是疼爱,突闻噩耗时简直是将心剜了块去,到了七彩楼外就将前来迎他的卜建章撕扯捶打了一番。
后听下人说起卜永元的死状,心痛到快要喘不过气,但没亲眼见到总是还抱有一丝希望……
屠月接过仵作箱,关心问道:“司二娘子,你没事吧?”
司凡摇了摇头。
姓司?
卜夫人恶狠狠地瞪向司凡,方才摔倒的并不严重,这会残存的痛感不及她心头怒意的万分之一,她支使身边的丫鬟:“把她给我抓住!小贱蹄子,让她为我儿偿命!”
身边丫鬟一时都没有动,为难地瞧了穿着公服的钟惟安好几眼,想要劝劝自家夫人。
司凡难得愣住,不是,自己又不是凶手,哪来的偿命之说?
司尘听她骂的难听,立马不乐意了,蹭蹭跑过来挡在司凡身前,双手叉腰:“你骂谁呢?”
卜夫人眼睛在司凡与司尘之间打量了一圈,“你就是司尘?”
卜夫人完全没了理智,对着丫鬟大吼着:“你们愣着做什么?一群没耳朵蠢货,快点把他们都给我抓起来!”
“歹毒的蠢儿!一个害了我儿,一个欺辱我儿尸身,我定要杀了你们!”
她边咒骂着还抬起手要向司尘打去,只是这手最终没有落下来,在半空中被钟惟安挡住。
钟惟安看向门外刚到不久的卜建章:“太常卿是要卜夫人当着大理寺的面行凶吗?”
卜建章铁青的脸上多了几道红色的划痕,靠近脖颈处还微微渗出血丝,他不冷不热道:“贱内失子,还望诸位理解,况且不是她先动我儿尸身吗?说是欺辱倒也不为过……”
“司二娘子只是帮我扶着尸身,卜永元的外裳是我脱下的,大理寺辨案查验尸身何时成了欺辱?”
钟惟安声音虽然依旧温润,但细听之下却是变淡了几分:“再者卜夫人指认司小郎君为凶手,司小郎君同史小郎君相同,只是疑犯,并没有实证能证明他害了令郎。”
“这些话我已同太常卿说过不止一次,太常卿是觉得钟某说过的话无足轻重?还是……”
钟惟安说到此轻笑了声,:“太常卿认为我大理寺众人愚钝不会辨案,想来插手指点一二?亦或是想要自己查案?若是如此,太常卿九卿之首,大理寺卿也是不敢多言的。”
太常卿脸色微变,指着钟惟安:“钟惟安!你…你莫要胡说!”
这厮这张嘴,怪不得御史台那群活阎王总是对他牵肠挂肚。
“这是你大理寺的事!你必须找到害了我儿的凶手!”
与此同时,一道咋呼又张扬的男声传来。
“人呢?都去哪了?凌雨你家少卿呢?早知道你们大理寺来人了,小爷我就不过来了。”
“好不容易躲掉陪老爷子浴佛,结果还得来这里凑热闹,凌雨你说说,动脑子的事,小爷我来能有什么用?”
“听说死的是太常卿那老花脸的儿子?报案的百姓也没说个清楚,是哪个儿子啊?老花脸儿子那么多,排排站都能将城门堵个严实,这谁能分得清是哪个?”
“嗯?怎么都在门外杵着?哈哈哈,不知道的还以为我开封府搬到这里来升堂了,这站得和开封府外看热闹的百姓简直如出一辙。”
门内外众人:“……”
卜建章一口老血呕在喉间,从前几年开始,汴京城男子刮起了一阵簪花的风,朝中不少自诩风流的文臣为了簪花儿都纷纷搽脂抹粉。
他被家中第八房小妾好话哄了两嘴,也随着时兴打扮了一番,然后去参加同僚家中宴会,可谁知那些与他同龄的文臣仅是在头上簪了朵花,只有少许年轻的后辈扑了薄粉簪花,这就使得他在人群中格外扎眼。
本想着扎扎眼也就算了,但没料到艳阳高照的天突然就落了豆大的雨珠,将他脸上的脂粉冲成一道道白汤,自此他在汴京城就有了个老花脸的别号。
但这两年卜建章随着升官已经鲜少听到这个别号,哪怕有些人想喊也只敢背着他,左右他听不进耳中就行,但今日又被楚开济这泼皮当众喊了出来。
他闭上眼深深地呼出口气,虽然竭力压制怒气,但脸色还是阴沉得要滴出墨来。
楚开济即使完全没有说人坏话被当场抓包的自觉,但看清门外的人后还是收了收笑意,他对着几位年长的官员拱手作辑,礼数到位后也不等对方开口,就风风火火往房间大步走,边走边高喊着:“子帧兄?子帧兄?你人呢?”
司凡和司尘已经垫脚探头望了好一会儿,想看看是谁长了这张‘小甜嘴’,还能让卜建章不吭一声。
正想着,房门前的光一暗,走进一位身着石青色宝相花刻丝锦袍的少年郎,腰间蹀躞带上挂着的金鞘横刀随着他的行走微微摆动。
他一头乌发高高束起,剑眉斜飞入鬓,浓密而张扬,带着一种与生俱来的桀骜不驯。
楚开济眯起眼在房内扫视一圈,而后热情地朝着钟惟安挥手:“子帧兄!我一到七彩楼看见大理寺衙役就晓得你过来了,有你在我就放心了。”
子帧是钟惟安的字。
楚开济两步就到钟惟安跟前,竖起大拇指指向自己:“你慢慢查,跑腿的脏活累活尽管丢给我!”
“推官,楚推官……”
房门处又挤进来一位身着开封府公服的衙役,他小跑到楚开济身后,先是对钟惟安躬身行礼,然后才凑近楚开济小声为难说道:“这案子……理应咱们开封府查办。”
大晟先皇生性多疑,如今的官家也不遑多让,为了分权官制几经变动,最终造成如今这种遇到案件却扯不清该找哪路官差查办的局面。
放在以前,大理寺与开封府必要先为此争论个数天,可自从楚开济到开封府做了推官,就很少出现过这种事。
一来他二叔是大理寺卿,也就是钟惟安上官,钟惟安办案政绩也有他二叔一份;二来他一心想要闯荡江湖,他娘忧虑他哪天一溜烟跑没影,才就想办法给他塞进了开封府,可他属实不善断案……
楚开济轻啧了声,抬手在衙役肩头拍了拍:“我是不是那块料你还不清楚吗?让我查要查到猴年马月啊!看看太常卿伤心的那模样,你忍心让他为了个结果等上数年吗?”
衙役扁了下嘴,伤心?我看是被你气得痛心才对!
楚开济懒得再理他,刚想转头继续和钟惟安说话,就被一道震耳的嚎哭声打断。
“我的儿啊!我苦命的儿,你死得这般惨,明明凶手就在眼前,却没人为你做主,儿你莫怕,娘去敲登闻鼓,一定让害了你的人替你偿命!”
卜夫人揽着卜永元的尸身,边哭嚎边用恶狠狠的视线刮过司尘和史文光两人,认定二人必定是害死自己儿子的凶手。
卜建章立马在门外斥道:“胡说什么!”
没脑子的蠢妇,一句话将大理寺和开封府都给得罪了。
钟惟安眉心再次皱起,最后轻叹了声,抬步向门外走去。
楚开济不知是不是被卜夫人的哭声震到,在原地愣了一会儿,见钟惟安已经出了门才赶忙追了上去。
司尘回头看向司凡,用眼神询问:我们呢?
司凡用行动回答了他,绕过屠月同样向门外走去。
门外聚集的相关人也三三两两散去,跟上大理寺的步伐重新往柴房方向行去,就连卜建章和夫人吵了两句后也离开了这里。
没一会儿房内就只剩下屠月和卜夫人了,她安静地候在一旁,待卜夫人哭声逐渐缓和时才递上一方帕巾:“夫人,我来帮卜小郎君整理好衣着。”
……
钟惟安走在最前方,脑中仍不停思考着,之前在脱卜永元外裳时,他也发现了外裳右后肩处勾线的地方,铁钉上的丝线十有八九是从这处被勾下的。
但钟惟安没有想通凶手是怎么勾到了铁钉,最上层的横木板离地面距离不小,若是凶手站在下方后肩能抵到铁钉的话,那凶手至少在六尺之上,如此就更不可能是史文光和司尘了,可若不是这么高,那……
“这两日我二叔应当都不会去大理寺当值了,他平日里训我倒是训得一板一眼,结果呢,自个儿在书房爬高爬低,还把腰给扭了,哈哈哈,昨晚看着他被祖父训,我差点没憋住笑出了声。”
楚开济双手背在身后懒洋洋的走在钟惟安身旁,凌雨话少,钟惟安在想案子,没人理他,他也能说个不停,已经从开封府饭食难吃说到大理寺卿扭伤腰的事情。
“我真是搞不懂二叔他是如何想的?不就两捆古竹简书嘛,破破烂烂的摊开还带着股霉味,但他就是宝贝的不行,愣是不让下人沾手,非要亲自扛着竹简放到书架上层,结果把腰扭伤了不算,竹简还给摔散了,哈哈哈……”
他笑到一半才发现身侧的钟惟安不知何时停下了脚步,漆黑的眸子直勾勾望着他,楚开济神色莫名,摸了摸脸奇怪道:“怎么了?我脸上有东西?”
钟惟安:“你说楚大人是扛着竹简放到书架上层?”
“你也想不通吧?”
楚开济见钟惟安回应,于是解释的更详细了:“我听我爹说,二叔是把竹简放进木箱里,然后扛着木箱踩着高凳往上送,幸好下人在跟前护着,不然人摔下来可就不是扭个腰的事了...欸?你去哪?”
他话还没说完,钟惟安就已经继续大步向前走去,速度也越来越快,楚开济一脸懵地看向另一侧的凌雨,结果对方一个晃眼的功夫就出现在钟惟安的身侧。
“轻功好了不起啊!小爷我也行。”
楚开济一甩锦袍,三两下便跟了上去。
钟惟安急匆匆赶到柴房,直奔着架格而去,他抬手抓住最上层横木板用力一抬,横木板也随之翘起,上方堆积的破麻袋滑落在地,掉出一堆七零八碎的杂物。
楚开济将掉到面前的杂物废柴踢到一旁,走上前问道:“子帧兄这是做什么?”
钟惟安松开手:“凌雨,帮我把这木板取下来。”
“我来我来。”
楚开济挤了过来:“这种事我来就行,二叔老是念叨让我跟你多学学,且不说我能不能学到本事,但正大光明偷师我可过意不去,还是让我多帮帮忙。”
凌雨一副习以为常的模样,右手握剑双手环胸倚着门框没有动弹。
钟惟安也早习惯了楚开济这副样子,退开提醒道:“小心点。”
楚开济面上一阵感动,刚要开口表示木板这点重对他不算什么,就听到钟惟安沉稳的声音再次响起。
“别把木板磕碰到了。”
楚开济手上的动作一滞,望着手上这块平平无奇的横木板,感动僵在了脸上。
横木板被放到了地上,楚开济拍了拍双手,‘咦’了一声:“这木板不是放在最上层吗?竟然没怎么积灰。”
钟惟安蹲下身仔细查看了一番,横木板确实是可以取下的,看来凶手是借肩膀的力将木板放回架格上层,才因此被铁钉勾到了外裳。
除了被敲平的四根铁钉,横木板背面靠边中间的位置,还有四个上下平行的孔,疑似钉孔,钟惟安凝眉,这上面之前钉过什么东西?
他有一种直觉,只要搞清楚这块横木板在柴房内的作用,或许这个案子就可以水落石出了。
正想着,柴房外传来一阵嘈杂声,楚开济只觉得眼前一花,门口的凌雨已经闪身走了个来回。
“少卿,下面人已经抓到上锁之人。”
钟惟安起身拂了拂衣摆:“出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