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棠沉默,说喜欢有点纯情了。
对陆明,她确有好感,一个身形容貌样样不错,又清正有趣的人,谁会讨厌呢。
但她又确实有私心,若非赶紧离开皇宫,保住这条岌岌可危的小命,她也不会迫切地想要嫁人。
是故,这种情感,不应该被喜欢粗暴定义,应当更接近于对美好的欣赏。
想明白了这一层,犹如拨云见日,颇有些豁然开朗之感。
我竟能如此通透地想明白其中关窍,真是天资聪颖!
在太子看来,云棠的沉默像是一记记重锤,砸在他心上。
犹豫、疑惑就代表她心有波澜,可这双澄澈的眼眸里不该落进旁人的身影。
太子面色静如平湖,缓慢而无声地盯着她。
骨节分明的手指暗自收拢,手背上泛起的几抹明显青痕泄露了此刻的焦灼。
她若敢点头,或者道一声“是”,兄妹这层窗户纸,谁爱要谁要。
“要想怎么久。”太子阴恻恻的声音如从齿缝里挤出来。
云棠抬头看他,黑沉沉的眼眸夹杂着隐忍的压迫感,彼此间温热的鼻息交汇,她下意识地后退,拉开两人的距离。
有点不对劲。
眼角瞥到书案上那只红豆骰子,那鲜亮的一抹红,格外刺眼。
退避三舍的姿态,更如烈火浇油,太子抬手就想攥紧她的腰肢,将人堵在书案上,逼问出个结果。
这呆头鹅!
小侯爷原本躲在一旁,唯恐被殃及池鱼,但见她都站到悬崖边儿还不知后退,也是摇摇头。
本着自小的情谊,捏着鼻子出来打岔。
“诶,这香粉味道挺别致,清新淡雅后边还跟着一点苦香,是你新制的?”小侯爷拿着一个白玉小罐,问道。
云棠如遇救星,要紧时刻还是得看青梅竹马!
顶着太子压迫性的眸光脚步矫健,三步两步就逃出了那逼仄之处,“母妃的千秋节快到了,这是我准备给她的礼。”
小侯爷跟烫手山芋般抛了出去,呵呵笑,“你们还挺母女情深。”
云棠:“......嘲讽我?!”
青梅竹马也不见得可靠。
太子瞥了一眼陆思明,没闲工夫听两人打嘴仗,临走前给了陆思明一个警告的眼神。
小侯爷精明如猕猴,立刻拍拍屁股起身,跟着太子爷跑了。
“云棠和那陆明是怎么回事。”
小侯爷略略思索,速速倒戈,死道友不死贫道。
将昨日京湖上云棠如何主动邀请陆明,如何泛舟同游,如何相谈甚欢添油加醋地一一道来。
太子爷越听眼皮就越跳,这陆明不同于贺开霁那等攀附权贵之徒,云棠又一贯喜欢这类清风朗月般的谦谦君子。
黑沉沉的眸子似蒙着一层寒冰,心中翻转过无数计谋手段。
端坐昭和殿的云棠莫名打了个寒颤,她在书案后落座,看着那枚玲珑剔透的骰子,眉头越拢越紧。
红豆相思,不会真对她有别的心思吧?
也不一定呢,或许只是那日见她和小侯爷玩骰子,才送的。
太子哥哥送她的东西多了去了,自己吓自己做甚呢。
视线又转向旁边的白玉罐,万一是呢!糟心啊!
不论是与不是,早点出这皇宫要紧!
再不抓紧,搞不好友军都要变敌军了!
她将那糟心的骰子扔进百宝盒,又搬来椅子,将那百宝盒放到博古架的最高处、最里处!
看不到就好了,多半是她想多了,拍拍手,跳下椅子,埋头去调香。
她打算给陆明也送上一份。
虽说他与中书令有层远亲关系,但她对这个人是满意的,宫中又危机重重,容不得她思前想后了。
再说万一人家愿意呢,万一她能搭上陆明这阵风,高高兴兴地吹出宫城去呢。
转眼就到了贵妃的千秋华诞,按照往年惯例定时要大操大办,但今年太庙遭毁,各地又报旱灾,陛下心里不痛快,贵妃主动请旨,只在蓬莱殿里自己家人一道热闹热闹。
陛下听了,将人搂在怀中,连连夸赞她有心、识大体。
贵妃乖巧地伏在陛下身上,倒是没有多识大体,只是想关起门来给云棠办一场相看宴。
这段时日她遍寻京中才俊,多方遴选,选出那么十来位,人品才貌均不逊于陆明,此次必定能将云棠嫁出去。
云棠看到母妃送来的那份男子绣册时,惊地手都抖了一抖,绣册险些掉了地。
这贵妃办事,就是雷厉风行哈。
事情果然不能一个人干,还得是众人拾柴火焰高。
站在身侧的兰香,上半身悄悄往前看,一眼又一眼地瞧着那绣册上的俊俏男子。
真是一个赛一个地好看,但是公主瞧着好像没有看中的?
“公主都不喜欢吗?”兰香问。
云棠笑着起身,将绣册抛到她怀里,边说边往外书案走,朗声道:“喜欢,喜欢,喜欢地不得了。”
母妃安排的那些人固然好,但都有个致命伤。
立场。
她要选个相对干净夫婿,而不是把自己推进另一潭浑水里,沦为母妃和淮王争权夺位的筹码。
行到书案后,她提笔蘸墨,给华姐姐去了一封信,请她务必在贵妃千秋华诞日,带远房表亲陆明一同进宫贺寿。
之前送了香粉给陆明,一点回响都没有,但好在方才那份绣册里,也没有陆明。
这说明此人确实与中书令有隙。
千秋华诞日,云棠十分精心打扮自己,鬓发如烟、妆容华贵,额间贴云锦花钿,配珍珠流苏耳饰。
一身如意花鸟纹霓裳月色裙,搭配施金绘彩薄纱披帛、云霞笏头履,端庄之中带着少女的俏丽,观之可亲、可爱。
她对镜仔细地打量,今日她必得拿下陆明,晓之以情动之以理,实在不行拿美色凑一凑。
“能走了吗?”
日前约好两人一道去蓬莱殿寿宴,小侯爷在外头等得屁股都要长疔。
这么久!是要把自己打扮成天仙吗?!
他等不住晃悠进来,乍一看,顿住未有言语,呆了一会才道:“你今日,有点隆重啊。”
又走去云棠身边,上上下下打量,“啧啧啧,上次见你这么上心打扮还是及笄礼上,不过这是你母妃的华诞,你打扮得更要出嫁一般,这合适吗?”
云棠又补了一点口脂,“今日陆明也会来,我自然是要盛装以待。”
“你还没死心啊?”小侯爷这些日子很是避嫌,都不大往昭和殿来,生怕忙于朝政的太子爷哪根筋不对又找他麻烦。
云棠搭着侍女的手起身,“为什么要死心,男才女貌的,世间还有比我们更登对的佳偶吗?”
哟!
这话硬气!
真应该让太子来听听这话,省得整天对着他这个无辜之人疑神疑鬼。
“我听华儿讲,那香粉你也送了陆明一份?”小侯爷看热闹不嫌事大。
不仅是陆明,太子哥哥和小侯爷都送了一份,毕竟不好太厚此薄彼。
小侯爷收到时,实在心惊胆颤,碰都不敢碰,就赶紧让内侍束之高阁,生怕沾上一点气味,被太子爷那狗鼻子闻到,岂不要闹翻天去!
陆思明不知道的是,云棠送给陆明的那一份里,还附带上了一份她呕心沥血、引经据典、通宵达旦写出来的一份辞藻华丽、情深意重的信。
简而言之,就是,他若对自己也有意,就用起来。
也不知他今天会不会用。
蓬莱殿中花团锦簇,屋顶的琉璃瓦跟水洗过般清透,檐角上挂着红、黄两色风铃,微风扫过,铃音清脆悦耳,遥见雪白狮子猫在廊上跑,廊下宫女们纤细苗条,手捧膳食、花草徐徐行过。
寿宴上难免觥筹交错、应酬往来,云棠不喜这些。
贵妃本就有意让云棠相看,便把青年男女都放去后花园,另给他们摆了几桌席面,或吃或玩,都随他们去。
刚在湖边坐下,一名名叫沈洗的男子便走了上来搭讪。
这人她知道,沈氏宗亲里的一个出了名的纨绔,在御史台混着闲差,听说前段日子还强抢了一姑娘,那姑娘不忍受辱,竟一头撞死了。
云棠心中不齿,面上却不得不应着。
方才在席间已经远远看到了陆明,怎么一转眼就不见了。
“公主在找谁?”
这公主虽不得宠,当好歹有个公主的名头,从家世上看,也算勉强与他相配。
且听闻她性子脾气软和,没什么公主骄纵脾气,定能容纳他的后宅。
云棠不欲与此人浪费唇舌,打着扇子起身,说自己丢了绢帕要去寻。
刚行过一处假山,竟又遇上男子搭讪,她忽然觉得众人拾柴火焰高不一定对,最重要的还得是柴火质量要过硬,老是捡回来一堆湿嗒哒、臭烘烘的烂柴,实在是耽误事。
她刚要推脱此人,话到嘴边还未言语,就听到一清朗之声从后面传来。
“公主,是否在寻这方绸帕?”
陆明从葱葱假山里转出来,一袭杏色织金回纹圆领袍,头戴簪玉帽,较当日湖上泛舟时多了几分沉稳、庄重。
云棠眼前一亮,上前取过,“就是这方,多谢陆大人。”
两人之间不过半臂距离,云棠手肘里的青绿色披帛随风飘动,不时碰上他的手臂、肩膀,平添几分暧昧。
云棠面颊有些发热,手上的绸帕也像是有些烫手,只因那上头沾染的正是她送的香粉气味。
两人虽什么也没说,甚至连对视都没有,却平白都是心跳如鼓。
“公主笑什么?”陆明垂眸问道。
云棠抬头,迎着日光望向他,笑问:“陆大人又在笑什么。”
两人彼此对视,眼波流转间弥漫着心照不宣的约定。
一阵风吹来,云棠手中的绸帕溜了出去,随风上下飞舞,直到落到一双黑色龙纹靴旁边。
太子俯身,伸出修长白皙的手,手背上几缕青色血管微微凸起,食指一勾,矜贵地拾起那方素色绸帕。
鼻翼微微翮动,是熟悉的清苦香味,他神色未变,撩起眼皮看向那登对的佳偶。
男才女貌。
李蹊嘴角勾起玩味的一点笑意。
“太子哥哥怎么来了?”云棠走上前去问道。
“贵妃寿诞,理当来贺。”
他的眸色淡淡,手指一松,那方绸帕落到云棠手里,嫌弃地捻了捻手指,好似沾到什么脏东西。
陆明见到太子殿下,十分欣喜。
此次他从江北来京,呈递的那份江北大旱奏折,若没有殿下,定然又会被中枢扣下,不见天日,江北的百姓恐怕连碗薄粥都要喝不上。
“臣陆明,参见太子殿下。”
太子撩起眼皮,黑沉沉的眼眸,带着压迫性的视线,重重地落在他的肩背上,久久没有叫起。
云棠未解其中意思,扯了扯太子哥哥的衣袖。
“起吧,”太子收了眸光,道,“陆大人是难得的青年才俊,此次江北旱灾,若没有你,数万流民恐怕要客死异乡。”
在朝为官,清官直臣渴望君王青眼,贪官污吏渴望金银财宝。
太子殿下的这句话对一向不受上峰青睐的陆明来说,堪比贪官的金山银山。
心潮澎湃之余恨不得跪下再给他磕一个!
站在一旁的云棠却觉得这前半句十分耳熟,当初他也是这样夸赞贺开霁的。
不久后,贺开霁就作死进大狱了。
一种不详的怪异感觉爬了上来,他是不是又在憋着什么阴谋诡计?
这次可不一样,陆明不是贺开霁那等两面三刀、攀附皇恩之人,他是个实打实正直清贵的好人!
思及此处,她抬头看去,想要在他冷淡的面容上寻觅到蛛丝马迹。
李蹊一眼就看明白了她的意思,心中冷笑。
毫不避嫌地抬手,缓缓抚摸她薄薄的眼皮,指腹带着薄茧,粗粒的触感在细滑的肌肤上摩挲出几分痒意。
这对吗?!
这不对啊!!!
云棠内心翻起惊天巨浪,兄妹啊!
她立刻抬手要推开他的手,却被反手攥住手腕。
微微用力一拉,将人往怀里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