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大人!里边请!”
“董二郎!别来无恙!”
“孙侍郎!久仰久仰……”
立夏酉时,清尘书院芳汀园。
斜晖晚照,满园桐花漠漠。
正中两条长桌,宾客落座左右,赏芍药牡丹,品珍飨佳酿,不时推杯换盏、笑语欢声,四下好不热闹。
无人注意的廊下,确认四下齐全,潘月拎起一早备下的糖津盒子,循忍冬攀附的九曲回廊,碎步行至南园,叩开了清尘先生一家三口所在的偏厅。
“阿姊!”
看清门边侍女迎入的身影,周芳妍眼睛一亮,挣脱开自家娘亲,迈着小短腿,摇摇晃晃跑向潘月。
“阿姊看!”
不等近前,她忙不迭解下腰间的小狐狸,捧在手中高举过头顶,双目透亮道:“妍妍给小狐狸做了新衣裳!”
潘月低下头看,却见她仔细捧在手里的小松松穿上了与它眉间丹朱色焰纹同色的绸外褂,瞧着煞是气派。
潘月两眼弯弯,颔首应道:“妍妍小娘子心灵手巧!”
“阿妍!不得无礼!”
堂上落下一声轻喝,潘月立时端起了形容。
周芳妍扁扁嘴,瞪了周清尘一眼,讪讪回到梁夫人身边。潘月碎步上前,躬身朝座上两人道:“奴家见过先生、夫人!”
周清尘早在她入内时搁下了手里的书卷,当着捋着胡须端量片刻,不知瞧出了什么,口中发出意味不明的一声哼,沉声道:“今日迎夏节宴,娘子不在芳汀帮忙,却来南园作甚?”
“回先生的话!”
潘月拎起一早搁在手边的糖津盒子,一面揭开盒盖,一面开口解释道:“上回来书院叨扰,奴家偶闻王伯提起,说是历年迎夏宴后,天时渐热,府中上下总是没什么胃口。奴家近来长待厨房,闲时想起此事,顺手备了些生津开胃的茶果。”
她双手捧起食盒,躬身朝前道:“小小敬意,还望先生与夫人莫弃奴家手拙!”
“茶果?”
右座的梁夫人正帮周芳妍整理前襟,别起小狐狸,闻言动作一顿,下意识回眸望去。
看清端举在前的糖津盒子,神情微微一怔,很快颦眉舒展、露出笑颜。
“娘子有心!”
但见她手里的食子三寸为格、共有九格。
左上的糖渍樱桃为嗜甜的她,右下的糖渍山楂为爱酸的清尘先生,正中的盐津桃片是为咸口的阿妍……梁夫人眼里噙着端量,越快越欢喜。
步摇状的枣糕、书册状的胡麻酥,小兔儿状的饭团……不论口味,单看外形色泽,便知置备之人巧思。
梁夫人的目光经由低眉垂眸的潘月转向身旁眯着双眼、似有动容的自家先生,清眸忽闪,莞尔道:“先生慧眼,实有识人之明!”
周清尘眼里掠过一星光亮,沉吟片刻,捋着长须朝堂下道:“娘子通透,日后盼能与内子常来常往才好,阿妍亦生欢喜!”
——果真如武松昔日所言!
潘月提了一路的心落回实处,盈盈应道:“多谢先生、夫人抬举!”
“阿姊!”
另厢的周芳妍早坐不住,见他几个终于言笑晏晏如常,再度挣开了梁氏,跑到堂下,一手握着小狐狸,一手拉住潘月的衣袂,央她道:“阿姊,陪妍妍去芳汀!”
“倒是鲜少见妍妍这般欢喜谁人。”
梁氏笑里噙着无奈,转头瞟了自家夫君一眼,眉眼弯弯朝堂下道:“娘子若不嫌麻烦,不若与妍妍一道回芳汀?”
“荣幸之至!”
潘月笑着应下,牵着周芳妍,绕九曲回廊脚步轻快而去。
“云云!”
芳汀后园,忍冬垂条的九曲回廊下,潘月摘下一串探进回廊的忍冬,正要交给小芳妍,匆匆的脚步声急赶而来。
两人下意识抬起头,原是应邀出席的武松,见她两个出现在廊下,不顾左右侧目,欢欢喜喜迎了上来。
“云云回来了!”
潘月的目光越过他,投向推杯换盏的园内,凑近了朝他道:“如何?”
“如云云所料!”
松松站定在她身侧,垂目瞥见小芳妍握在手里的小狐狸,两眼蓦然下弯,很快转向潘月道:“时常跟在宋岱后头那两个,一个兜里装着蚂蚁,一个瓶里藏了药!”
松松右手成拳,愤然下握,恨恨道:“还好我眼疾手快,将他两个揪了出来,没让他们得逞!”
“打虎英雄,这般能干?”
余光瞟见他一脸愤愤模样,潘月两眼下弯,打趣着开口,抬眸正撞上他蓦然投落的目光。
晚风拂过,镀着晚照的金银花于两人间落成一串串婆娑摇曳的影。
咫尺距离,吐息交融。
照着春晖如水,松松鬓边一斜斜轻轻颤动的影,眸间一弯弯滟滟不去的晚霞,皆清晰如画。
“锵——”
谁人惊心弦轻颤,心音成曲。
剪瞳微微一缩,潘月下意识错开视线,顾盼流眄。
“阿姊!”
周芳妍被攥痛了手,仰头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忽闪着大眼,神色天真道:“哥哥,你的脸怎么红了?莫不是夕照晒得?”
“妍妍,莫要……”
潘月颊边泛起不自如的燥热,正要开口,忽觉暗里有道视线,穿过喧闹攒动的人潮,幽回百转、直勾勾落到了她身上。
潘月浑身寒毛倒竖,下意识回过头看,很快发现那道不加掩饰的目光所在。
男子七尺身长、锦衣玉带,端的粉雕玉琢好模样,偏生多出几分风流浪荡姿态,叫人不喜。
分明已被发现,那人却似浑不在意,反而撑开折扇,举起面前的杯盏,遥遥举杯,朝她洒然而笑。
潘月蹙起眉头。
“云云怎么了?”
觉察出她情绪变化,松松下意识顺着她的目光望去。
“出什么事了?”
潘月骤然回神,抱起把玩着金银花串的周芳妍,挡住那人视线的同时,斜瞟了一眼,抬眸朝武松道:“周道右侧,身着红色锦缎的男子是谁?”
“周道?”
松松顺着她的指示张望片刻,歪着头想了想,转向她道:“云云怎么问起他?方才听旁人议论,说那人是县前开生药铺的,发迹不多时,往来乡邻敬称他作西门大官人。”
“西门……”
潘月双瞳骤缩,瞪着松松,紧蹙着眉头:“他是西门庆?!”
松松眼里露出不解,看了看那姿态风流的男子,又看向潘月:“云云认得他?云云怎知他名姓?”
“我……”
潘月喉头一哽,抱着周芳妍的力道下意识加重,正不知何以解释,又几道脚步声经左右匆匆而来。
“小娘子!如何来了后院?”
“恩人!”
左侧是匆匆寻来的仇婆婆,右侧却是两情相悦、终成眷属的范成与赵婉两人。
“有劳仇婆!”
潘月朝赵婉轻一颔首,刚将周芳妍交给仇婆,咚的一声,两杯满满当当的清酒被搡至跟前。
“恩人!”
人逢喜事,开席不多时,来者不拒的范成已两靥酡红、醉眼惺忪。
待周芳妍离去,他立时拉上了赵婉,举杯朝前,舌头打结朝潘月道:“武都头、潘娘子,前日回书院,先生已将前因后果悉数告知……”
他满目潋滟看向紧随在侧的赵婉,喉头哽咽道:“今日起,两位便是婉儿与我范成的再生父母!日后有用得到学生的地方,两位切莫客气!学生肝脑涂地,在、在所不辞!”
“小心!”
眼见他趔趄着朝前扑去,赵婉立时将人扶住。
余光里映入潘月两人的目光,脸上掠过一丝羞赧,想了想,伸手接过范成手里的酒杯,转向潘月两人道:“娘子莫怪,范郎酒量不佳,惟所言句句真心!娘子与武都头大恩,我二人铭感五内、不敢相忘!”
“娘子不必多礼!”
潘月连忙摆手,举杯同时,真心实意道:“有情人,天不负!”
不知因着她的话,还是晚照实在刺目,尽饮杯中酒,抬起头时,赵婉已双目通红。
背身平复许久,她才带着满脸歉然,转又朝两人福身道:“潘娘子,方才听席间宾客提起,说是今日书院内的茶果点心皆是出自娘子之手?”
潘月看向宾客面前的长桌,颔首道:“的确如此,不知娘子……”
“我二人铭感五内,绝非空谈!”赵婉转头看向桌上各色茶果,想了想,转向潘月道,“旁的不说,娘子有所不知,奴家的表姐何惜是城东菡萏绣庄的主事,奴家平日里时常听表姐提起,若逢贵客到访,便要提早购置茶果子待客。待我问过表姐,若有需要,必定来寻娘子帮忙!”
“原是如此!”潘月皎目忽闪,颔首应道,“有劳娘子周全!”
天时渐晚,月上柳梢时,武家三人踏上了归家路。
晚月依依随人走。
回家路上,潘月与武松并肩在前,武大挑担在后。
听了一整日或真心、或假意的交口称赞,点头哈腰一整日,武大依旧精神亢奋,一路喋喋不休。
“娘子真真巧思!”
长街拐角,肩上的扁担一横,武大绕道两人正前,两眼放光、唾沫横飞道:“今日席上,人人夸赞娘子巧手,人人打听娘子平日在何处出摊!依我的意思,”两眼滴溜一转,武大大手一挥,气势十足道,“娘子、二哥,明儿个起,咱便不卖白面炊饼了,只出娘子手作的花样炊饼,如何?”
“不可!”
潘月骤然蹙起眉头,步子一顿,斟酌着开口道:“酒足饭饱后的场面话,如何能作数?况且,”她看向武大,神情郑重道,“大郎出入市集多年,莫非不闻,物以稀为贵?”
武大身形一僵,梗着脖子看看潘月,又看向并肩在侧的武松,耸着脖颈,悻悻道:“依着娘子的意思,花样炊饼卖得再好,非得我起早贪黑?”
“大郎莫要误会,我的意思是……”
潘月面露沉吟,少顷,转向武大道:“为免席间所闻皆为醉话,每日依旧只卖八扇笼炊饼不变,其中四笼为寻常白面炊饼,只是为与燕子堂的炊饼区分开来,一次买五个,便可得武家‘秘制果煎’一份。剩下半数……”
潘月看向他肩上空荡荡的炊饼笼,徐徐道:“前三日,依着虎头、元宝、书册、官帽的样式准备。三日过后,确定县人喜好,再做调整;每十日变换花样,武大以为如何?”
武大全无思量,垂下眼帘,眼里噙着不悦,闷声开口道:“若再有书院、绣庄……指名要娘子出手,又当如何?”
“再好不过!”
潘月莞尔,想了想,一理所当然道:“只是要提早定下规矩,提前半月交付定金,确认数量、花样、特殊要求;若非要你我赶活,”话头微微一顿,潘月眼里闪着狡黠,笑道,“也无妨,银钱到位,万事好商量!”
武大骤然抬起头,正想开口问问自家兄弟的意见,抬眼见自家弟弟醉眼惺忪、“亦步亦趋”跟在新嫂嫂后头,剪瞳皎皎照秋水,神情一僵,脱口而出:“二哥?!”
“嗯?”松松仰起头,神色泰然,“哥哥?”
看他神色坦然模样,方才的多情目皎皎,又似乎只是晚月轻拂,他一刹那的错觉。
武大神情微怔,顿然收回目光,有些懊恼地挠了挠头,开口道:“二哥以为如何?”
“我?”松松看向回眸望来的潘月,眉眼下弯,理所当然道,“听云云的!”
武大面色微沉,抬眸觑他一眼,紧了紧肩上的担,冷声道:“天时不早,快走!”
潘月:“……”
忙活完日常,各自回房,月已上中天。
潘月掀开衾被,没等上榻,忽听窗前传来“唧唧”一声,抬起头看,果然是松松,披着满身月华,叩开了她的晚窗。
“今日天晚,莫非知晓我何时在房里?”
潘月抱起小狐狸,揉了揉他脑袋,嘀咕着望向窗外。
“说起来,白天躲在哪里?山上?草丛?院子里莫非有个狐狸洞……”
耳朵尖微微一颤,狐狸尾巴缠住她皓腕,小狐狸脑袋偎进臂腕里,双目皎皎,只不应声。
潘月莞尔,如往常般亲了亲他高高仰起的小脑袋,洗净了四肢,抱回床上。
初时并未看出不同,毕竟出现在窗前的每一日,狐狸松松都高耸双耳,双目清清,尾巴甩得飞快,仿佛兴高采烈。
直至钻进被窝,潘月如往日般环住了小狐狸,抬眼见小狐狸的眼睛仿佛月下山泉水,泠泠澹澹、潋滟横波。
嗯?
眼神交汇,小狐狸突然站起身,踩着枕头朝前走出两步,支着尾巴,脑袋往她颈窝下拱。
——仿佛急不可耐。
“哎呀哎呀!”
潘月笑着按住他背,一心抵住他不停前拱的脑袋,正要抱起,垂目见小狐狸再度不管不顾闷头拱来,按住他脑袋的手微微一顿,潘月后知后觉——
“怎么这么烫?”
“嗷呜——”
小狐狸依旧闷头抵着她掌心,口中发出意味不明的低吼,仿佛浑身燥热,只凭本能在行动。
“病了?还是?”
想起什么,潘月抱起小狐狸的动作倏地一僵,抬头看了看窗外,又看向怀里的小狐狸,小声咕哝道:“可春天……照理已经过了……”
看着小狐狸越来越支起的尾巴,看出他的焦躁不耐,潘月僵硬着身形,喃喃自语:“说起来,松松是公狐还是母……”
“唧唧!”
左后腿被拉开一半,没等潘月看清,小狐狸刹时炸了毛,爪子下意识炸开,又骤然并拢,小肉垫用力往她怀里一踹!
唰的一声,小狐狸如一袭白练跃上窗台,耸着尾巴,满脸幽怨回头看她一眼,纵身跃入夜色而去。
“这是?”
潘月神色茫然,正不解狐狸松松那一眼的含义,晚风拂过窗棂,一缕若有似无的酒香掠过鼻下,潘月神情一怔,喃喃自语:“狐狸也会醉酒?”
半个时辰后的景阳冈。
听完紫石街发生之事,月下的松婆婆笑得松枝乱颤,夜鸟惊逃。
小狐狸蜷缩在月华落成的潋滟里,羞得满地打滚。
“婆婆!!”
松涛声渐渐平息,沾着松木清香的清露徐徐洒落。
额头、鼻尖、唇边……饮下清露,浑身的燥热稍稍褪去,松松端坐起身,细细舔舐起被夜露沾湿的周身。
沾着清香的松枝轻轻拂过他额头,松婆婆宛如晚风的声音徐徐落入耳中。
“狐狸衷情,一生只一狐。松松既认定云云,切切记得,事事当以她为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