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南歆极度紧张之下,自然越写越差,最后笔尖都在抖。
最后写出的字,哪和他有半分相似?
“怎么控笔的?”秦翊声音也沉了下去。
先前她写得不好,他素来都是云淡风轻,不甚在意。
而今却很看不惯似的。
秦翊凝目片刻,忽伸出手握住她的笔。两人的手直接交叠,冰凉的、从未领略过的触感惊得徐南歆浑身一个激灵。
他却镇定自若,就着她的手,带她一笔写出一个“永”字。
行云流水,力透纸背。
写完之后,徐南歆整个人都已烧得发烫,紧张得说不出一句完整话了。
秦翊不经意侧首,便看见这样一张近在咫尺的白净小脸。
双颊飞红,水眸潋滟,温软得毫无攻击性。贝齿无意识咬着下唇,殷红得几近出血。
他顿了顿,眸色渐暗,眉宇微蹙。
极其陌生的情绪让他忽松开握着她的手,直起身。
徐南歆也如梦初醒,连忙放下笔。虽已松开,可方才冰冷的触感,仿佛仍停留于手背上,那一片肌肤发麻发烫。
她惶惶地看向秦翊,正对上那双凌厉凤眸。瞳孔深不见底,好似要将她吞噬了去。
徐南歆一僵,不自觉咬唇,咬得更紧了。
秦翊皱眉:“你别咬了……”
从方才到现下,徐南歆耳畔始终隆隆作响,没留出半分心思来理解他的话,脸上空白茫然。
秦翊无奈叹息一声,探出手抬起她的下巴,面无表情道:“快松口,嘴唇要咬出血了。”
他的动作竟比言语更为奏效,就在他指尖触碰到下颔的一瞬,徐南歆松开牙关。可双唇已被咬得嫣红,在空气中翕张,微微发颤,就像朝日的娇艳鲜花。
她不再紧咬唇瓣了。可秦翊没有如设想那般收手,他视线落在她姣好面容上。
目光却逐渐聚集到一处。
鬼迷心窍地,他竟想揉弄一二。
秦翊素来不会委屈自己,虽不知这种念头从何而来,但也无意深想。
他复倾下身去,又是方才近在咫尺的距离。
徐南歆下意识要拉开距离,他便随手拽住她的胳膊,将她困在桌案与他的身躯之间。
钳住她下巴的那只手,微微上移。大拇指如愿落到她可怜巴巴的唇瓣上。
“唔……?”她心中大惊,想扭过头去,又被掰回来。
“别动。”他淡声道,目光一瞬不瞬盯着她。
可眉眼仍是往常那样冷冽,蕴着清霜。
仿若是在做什么正经事。
徐南歆脑袋已是一团浆糊。
时间仿佛就此凝注。
只有唇瓣上那不轻不重的力道,还在微微刺动她的神经。
室内一片寂静,她只能听见他们两人呼吸声,绵长不绝,如丝如缕。
“咚咚咚。”
陡然,厢房紧闭的门被敲响。
两人俱都猛然转首看去。
徐南歆惊得一颤,直接推开秦翊。
秦翊也倏然收了力道,站起身来。
几乎是瞬息之间,两人皆已整顿好衣裳,拉开距离。
“什么事?”秦翊朝门外沉声问道,眉宇间尽显不悦。
门外朦朦胧胧的声音说:“陛下,太后娘娘来了。”
他却没有出去相迎的意思,只说道:“让她进来。”
一副公事公办的语气。
旋即,冯太后便徐徐走了进来,身后跟着一个高挑太监。
秦翊不必行礼,可徐南歆还是要的。
听到这番动静,她混沌至今的思绪才将将回整。
徐南歆竭力不露出任何端倪,福身道:“见过太后。”
太后头发半白,却仍精神抖擞,慈爱道:“起来吧。”
“哀家来藏书阁寻几本佛经,听闻陛下与永安公主正在此地,便来看看你们。”
她视线在秦翊与徐南歆之间来回巡梭几次,仍是和蔼笑着。
“劳太后挂心。”秦翊不咸不淡回道。
对方不甚热络,可太后仍笑呵呵说道:“你们方才是在练字?永安,能得你皇兄指教,可务必要多从他这儿学学。”
“……是、是。”徐南歆垂首应下。
答应得凿凿,可她却丝毫不敢看秦翊。
太后似乎静了一瞬,又忽朝她走近,和蔼牵起她的手,说:“永安看上去有些拘谨呢,是方才陛下凶你了?若是他欺负你了,只管给哀家说,哀家会替你做主的。”
欺负?徐南歆一听,心都要提到嗓子眼了,连连摇头,违心说道:“没有没有,皇兄……他很是和善。”
才怪……她现在嘴唇都还有点麻。
秦翊静观片刻,出声打断她:“太后可还有何要事?”
太后这才放下徐南歆的手,转首说道:“侍奉哀家多年的林公公,前不久父母离世,哀家打算特批他出宫吊唁。今日来此,顺便给陛下说一声。”
言罢,她身后的林公公,便低眉顺眼恭敬见礼。
徐南歆还记得此人,他跟了太后近十年,地位颇高。
宫中太监,照理说是要与宫外血亲断绝关系的。可人非草木,怎能撇下亲人不顾?像林公公这种得宠太监,想出宫吊唁父母,亦不算难事。
秦翊意味深长瞥了一眼林公公,不假思索就答应了,还赏了林公公一些珍宝,以作抚恤。
寻即,太后便托词离开了。
厢房里又只有秦翊与她二人。
听见“啪嗒”的一下关门声,徐南歆背后一凉。
先前的回忆再度涌来。厢房内,空气似乎变得沉稠,她简直喘不过气。
徐南歆迅速后退数步,颤抖问道:“皇兄……我可以走了吗?”
秦翊定定看了她一眼,唇角轻扬:“方才不是说朕很和善么?现在就忙不迭要走了。”
徐南歆心中怨怼,他还好意思说,他怎么不解释一下,先前那番举动是何缘故?
她强忍怒气,小声说:“既然皇兄和善,为何不放我走?”
秦翊冷哼一声:“朕说过不放你走?你现在大可走出去,谁都不拦你。”
徐南歆就真的要走了,推开门之前,她再次确认问一句:“还有……我以后用不着来藏书阁了吧?”
秦翊总不可能无聊到,让她再临摹一百遍他的字迹吧?
他扭头蔑然道:“你来不来藏书阁,与朕何干?”
“当然,即便来了也得安分守己,不要时不时凑到朕面前。”
她哪里凑到他面前了?之前不是他让她来此地的吗?
徐南歆默了默,点头应下:“皇兄说的是,我定不会叨扰皇兄清净的。”
这句话没有半分掺假。日后,他们碰面的次数总算要少些了,她高兴还来不及。
徐南歆小心翼翼推门出去了,他果真没有拦她。
秦翊就独自静处于厢房中,也不知待了多久。
——
回去之后,徐南歆却忍不住想起……她和秦翊在藏书阁那过于逾矩的举动。
也想起那时,面前之人居高临下的审视目光。
彼时,她浑身烧得滚烫,思绪翻滚混沌,而他眸色清凌,仿佛在冷静地打量着……一个任人揉圆搓扁的玩意儿。
本来脸还有点烫,此时竟就冷下来了。
多想无益,她竭力转移注意力,开始琢磨起太后的事。
适才观太后与秦翊的言行,为何总给她一种疏离之感?
太后虽说是来看看他们,可她方才没有一句话是关心过秦翊的,反而就记得说自己的正事。
这毕竟是她的儿子,她为何……很是客套?
正想着,金露走进来通秉:“公主,孟姑姑来了。”
孟莲款款走进,朝徐南歆笑眯眯道:“许久不见,公主愈发容光焕发了。”
徐南歆脸上倏然一红,喃喃道:“孟姑姑说笑了。”
孟莲向来心细如发,对女子仪态容颜颇为关注。
此刻她走近,眉心一挑:“公主是有咬唇的习惯?容奴婢多嘴一句,公主最好要加以改正。”
孟莲先前教她礼仪,虽然已经教完了,可她眼下指教一句,也十分正常。
只是……徐南歆心虚问道:“我、我现在嘴唇很红?”
看到孟莲颔首赞同,她险些坐不稳,要从绣凳上滑下去。
现在都是红的?那、那方才在藏书阁……徐南歆手指攥紧成拳,不愿深想下去。
要说责任,她应该会占了大半。可秦翊先前那举动,绝非毫无责任!
徐南歆的脸都涨红了,不知是被气的,还是被羞的。
她清了清嗓子,勉强镇定道:“孟姑姑前来,是有何事?”
“听闻公主想出宫?陛下派奴婢前来,交给您出宫令牌。”
“哦。”
徐南歆接过令牌,沉吟片刻,忍不住问:“孟姑姑,你曾侍奉过太后娘娘,那你了解太后娘娘……和皇兄吗?今日我见他们,分明是母子,却有些生疏。”
是发生过何事?还是别的什么缘故?她可不想因为无知,犯了忌讳。
孟莲讶然道:“公主观察得竟如此细致入微。”
她想了想,声音忽变得怅然:“左右也不算秘辛,奴婢如今给公主讲讲,倒也无妨。”
徐南歆便静静听着,可下一刻,整个人都惊呆了。
只听孟莲道:“其实,陛下他并非太后娘娘亲生子,而是翊坤宫中……一个宫女诞下的孩子。”
翊坤宫,正是皇后宫殿。
也就是说,那宫女竟与孟姑姑一样,也是侍奉太后娘娘的?
想来,先帝或许是探望皇后时,意外宠幸了那位宫女。
“后来,那个宫女怀有身孕,自然也得了个位份。生下陛下后,因孩子是先帝长子,她还受宠了一段时日,不过很快也就被抛之脑后了。”
“约莫在陛下八岁那年……她侥幸再度怀有身孕,眼看就要复宠。可惜天不遂人愿……她竟突发疾病,暴毙宫中了。此后,陛下便被记到皇后……也就是如今太后娘娘名下。”
“虽记了名,但陛下其实是被先帝带在身边,亲自教导,当做继承人培养的。”
“因为,此事之后不到一年,先帝便册封陛下为太子了。”
孟姑姑讲完了,可却是一副讳莫如深之态。
毕竟是十几年前的往事了,如今改朝换代,知晓此事的宫人少之又少,提及的人就更少了。
何况,对当今陛下来说,此事又算不上美谈,反倒是拖累。
她们这些下人便更要少提了。
徐南歆听完,已是万分惊愕。她随意问的一句话,竟牵扯出如此复杂的过往。
她心里仍有诸多问题。
譬如,太后娘娘位居中宫多年,并未失宠过,为何竟无一子?
秦翊实则并非嫡子,生母身份全然比不过晋王母妃,为何他九岁便得封太子?
先帝都不犹豫挑选一二,就凭齿序定下太子吗?
可问出这些问题,只会让孟姑姑为难。
徐南歆闭上嘴,单手托腮,目光游离,神思不属。
她透过窗扉远眺,忽然注意到重重宫阙中,最高最显目的一角。
——漪兰殿。
前世,秦翊曾言,这是他母亲的宫殿……是母亲,而非母后。
徐南歆忽然意识到什么。原来,秦翊也曾住在如此偏僻的宫宇,也曾无望守着一个失宠的母亲,以为此生再无指望。
就像当初在冷宫时的她。
徐南歆心中微妙。
或许有人将自己的不堪往事,像撕伤疤一样说与旁人听时,那个聆听者感同身受,便会忍不住如她一样。
有些怜惜他,也很想探究他的过往。
一旁,孟莲也未再言语。
她沉静的目光一直落在徐南歆身上。心里有一件事,方才始终没说出口。
永安公主为何身上带有龙涎香,还这般浓郁?
寻常宫人是不会注意的,可她侍奉御前,甚是笃定,就是陛下身上的龙涎香。
“公主……”
“嗯?”徐南歆回首,茫然看她,眼底清澈透亮。
孟莲静了一瞬,复笑道:“而今天气酷热,奴婢侍奉公主去沐浴,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