扬州沈家,锣鼓弦声渐渐停息,四处燃上了烛火,醇厚又清冽的酒香飘散在府中各处,裹在檐角的红绸随着喧闹声,晃悠着飘在半空中。
沈言灯站在席面间,身形出挑,面如冠玉,因醉意双颊染上了一层浅薄绯红,却仍谦和有礼地和上前道喜的宾客饮酒言谢。
有人饮得满面涨红,脚步踉跄话都说不清楚了,仍要上前拍他的肩。
浓烈酒气扑来,沈言灯眉尖微皱,不动声色地避开,一身绣着团花云纹的繁复喜袍在烛火映照中格外醒目。
小厮见状,连忙上前道:“时辰到了,我家公子便不陪诸位,得回后院陪新妇了。”
正饮到兴头上的醉鬼怎可能放人,双眼迷离,颇为不虞地嘟囔着道:“你家公子都没说话呢,哪有你在这插嘴的份,不会是新妇差你来催的吧,左右人在这又跑不掉,怎么这般心急。”
沈言灯眸光稍冷,随手捻起酒樽,露出歉疚的笑意,温声朝他们道:“确是时辰要到了。我便不陪诸位了,这杯酒就当作是我赔罪了。”说着,微微仰首,将酒樽一饮而尽。
可醉昏了头的宾客仍是不满,结巴着仍要上前拦他。
沈言灯却径直转身,冷眸看了眼侧旁小厮,小厮立刻会意,留在原地拦住了宾客。
方才出言不逊的醉鬼捂着肚子,身形晃荡地走出后院,正想寻如厕解决三急,刚走到阴影处,脚底忽地被什么东西一绊,摔在地上拖到了角落。
隐隐传来几道呜咽和求救声,可很快又被死死捂住了嘴,动静渐低。
长廊处,喜绸飘扬,烛火幽幽。
沈言灯终究饮多了些,脚步有些虚浮,循着记忆,缓慢地向新房走去。
此行离了扬州月余才回来,算来自从婚约定下,他已有三月未见过南枝了,没曾想再见面是在此夜。
一阵清凉的晚风吹来。
沈言灯昏沉的脑袋清醒了几分,他垂下长睫,抚平被不长眼宾客弄皱的衣袖,唇角轻微翘起,不受控地想着。
虽说南枝是有些娇蛮任性了,往日便总缠着他玩闹,没半分掌家理宅的正经模样,但如今两人已结为了夫妻,他倒也可耐心些,包容些,慢慢教导她走上正途。
总归是十八九岁的姑娘家,又被柳家上下娇宠着长大,没受过什么苦,若有人用心管教,想来很快就能长大。
……
一路想着,他走到了房门前,四下静谧,隐约能见到内里燃得正盛的团凤喜烛,南枝最是闲不住,久等了一日只怕早已满腹怨气,也不知放在桌前的糕点她有没有看见,若饿到此刻,只怕他还得等着她用膳。
沈言灯呼吸发紧,抬手推开了房门。
房内静悄悄的,上首贴着囍字红纸,摆了几盘饱满的红枣桂圆,所有物件都换成了鲜红又喜庆的,他终于抬眸,望向了床边被喜帕盖住的新妇。
她双手安稳地放在身前,赤红墨绿交叠的喜服微晃,点缀在衣上的珠玉发出灼灼光辉,竟是正襟危坐的端庄模样。
他缓步行至桌前,看了眼没动半分的糕点,指尖捻起喜秤,迈步到了新妇前。
许是察觉到了动静,新妇双手微颤,身形稍微后退了些。
沈言灯不再停顿,轻挑起那绣有鸳鸯交颈的喜帕,终于见着了凤冠下的美人面,可嘴角浮起的浅淡笑意却顿时凝固住。
满身酒意瞬间被惊飞。
喜秤啪嗒摔在了地上,首尾镶着的翡翠掉落,骨碌碌滚到了角落。
沈言灯神色阴沉,扫过眼前那张陌生的脸,往后退了几步,冷声道:“你是谁?”
——
陈府内,南枝拎着球杖,涨红的脸庞布满细密热汗,气得鼓起了腮帮,大步往厢房走。
方才她正和颜明砚决斗,尚没分出胜负呢,柔容殿下忽然来了,她只得生生放下球杖,乖巧懂事地和柔容殿下说话,可那颜明砚实在太过嚣张,趁着殿下没注意,张着口型嘲笑她胆子小。
欺人太甚。
南枝愤愤磨牙,决心下次一定要这小人输得心服口服。
她刚到厢房,就见着一个个下人在搬房中物件,动作颇快,半个厢房都要被搬空了,她呆在了原地。
这、这是要将她赶出府?
南枝茫然站在厢房外,无措地捏着掌心球杖,也不敢上前询问。
她身无分文,这要是被赶出去了,肯定要流落街头,饭菜也是吃不起的,更别提浇灭颜明砚的嚣张气焰了,只怕她胆小的名声要永远刻在京城里,再也纠正不回来了。
南枝满脑袋胡思乱想,眼前甚至浮起自己龟缩在街头,被颜明砚奚落施舍的可怜场景。
一旁正指挥丫鬟搬物件的云团,见到她来,扬起笑上前:“姑娘,怎么不去新院子,来这了?”
“什么新院子?”南枝呆呆地问。
云团讶异道:“殿下没告诉你吗?前几日殿下就派人打扫浮光院了,今日正好收整利落,等着姑娘搬进去呢。”
南枝眨了眨眼:“浮光院?”
云团见她这疑惑的模样,拉着她就往外走:“奴婢想着殿下会告诉姑娘,便没多说。浮光院可比这厢房好多了,地方宽敞,景色也好,紧靠着后院的园子,离公子的竹影院也近,走不到一刻钟就到了。”
“只是府中人少,好些年没人住过了,便派人多收整了几日。”
南枝听着,方才的不安一扫而空,抬脚跟着云团离开。
浮光院院中栽了几株花束,澄黄艳红艳粉挤在一块,张扬又热烈地盛开着,一旁还摆了几个瓷缸,碧绿荷叶遮掩下,依稀可见几只指尖大小的红鲤摇摆着鱼尾,吐出水泡。
南枝刚进去,圆眸顿时生出光亮,新奇又兴奋地左右张望着,又将指尖伸到澄澈水中逗弄红鱼圆鼓鼓的脑袋。
云团道:“姑娘到里面看看,布置得如何。”
她这才依依不舍地收回手,进到房内,里面仅是隔间就比整个厢房大,拐角缀着琉璃珠帘,中心放着冰瓷盏,处处沁着凉爽的风。
南枝惊叹一声,直接趴在榻上,畅通地舒了口气:“好舒服。”
云团捡起被丢在地上的球杖:“姑娘怎么拿着球杖?”
南枝耷拉着眼皮,脸颊埋到柔软被褥中,闷声回道:“我要学马球。”
“马球?那姑娘学的怎么样了?”云团随口问道。
南枝将脸埋得更深了些,瓮声瓮气道:“还行。”
“那便好。奴婢记得公子以往也玩过几次马球,每逢开春就会去马场转上几圈,可威风了。”
南枝听着,腾地站起来,仿佛看到了救星似的道:“陈涿也会马球?”
云团被她突如其来的动作吓得一惊,呆呆点头:“对、对。”
她刚想抬脚却又停住了,垂首,嫌弃地捏了捏身上汗烘烘的衣裳,快声道:“云团,我要沐浴更衣。”
夏日的天总是昏沉得很快。
陈涿刚从府衙回来,眉眼冷沉,双眸漆黑而淡漠,端坐在桌案旁翻阅堆叠的奏疏,可往日一看便能静心凝神的古籍奏疏,此刻却成了催出燥意的阻碍。
他捏着纸张的指尖微微泛白,目光飘忽地落在黑团上,良久没有翻动一页。
“陈涿——”
一道似细软棉花,又如枝头沉花,酥麻春风的声音蓦然响起,飘在沉寂又冷然的屋内,钻进了他的耳边。
他抬睫,正巧对上房门前钻出的那个脑袋,眼尾弯弯,唇角翘起,笑意鲜活又盎然,还带着一丝谄意,直勾勾地对上他的视线。
少女穿了身脆青衣裙,身姿亭亭像是抽条而出的柳树,繁复衣袖被鲜红襻膊绑起,露出一截白瓷似的小臂,细嫩指尖扒在门框上,歪着脑袋露出笑意,张着水润红唇轻柔地唤他的名讳。
陈涿怔了瞬,心口积郁的燥意蓦然间消失了,鸦黑又细密的长睫轻轻颤动,眸光轻晃避开她的视线,平静道:“白文怎么将你放进来了?”
南枝小步踱进去,一直到了他的桌案旁,语气绵长:“陈涿——”
陈涿指尖发紧,索性将纸张放下,沉眸看她道:“什么事?”
南枝讪讪笑了声,眼珠一转,先真诚夸赞道:“陈大人果然神机妙算,聪慧过人,我还没开口就知道我有求于你。”说着,她小步走到陈涿身旁,指尖轻捏起他的袖口,好声好气地问道:“听说——你会打马球?”
陈涿眉尖稍挑,从喉间轻嗤了声:“怎么?想让我教你?”没等南枝开口,他又淡淡道:“颜明砚今日教的不好吗?怎地又来寻我了?”
南枝将他的袖口攥紧了些,笑容愈发谄媚:“他怎么能和你相提并论呢,满京都再寻不出比陈大人还要善良好心的师父了。”
他抬手,握住搭在自己袖口的手腕,温热混杂着清甜馨香,染满了掌心,幽深眼眸径直盯着她,缓慢道:“南枝,我可不是什么善良好心的人,若教你,自是需要报酬来换的。”
南枝踌躇着,下意识摸向腰间,空落落的,连个钱袋都没有。
她目光闪烁,满脸心虚,雇朝中大臣几日定是需要不少银子,到时她若付不起,欠了工钱,陈涿一怒之下不会真将她抓进大牢吧。
她咽咽口水,刚想后退却因腕上力道动弹不了,可怜道:“我没银子。”
“我不要银子。”陈涿语气平静又沉稳,朝她露出一抹浅淡的笑:“只需你帮我一个小忙。”
南枝微眯起眼盯他,总觉得他用心不良,另有阴谋,可垂眸见着眼前男子眉眼清冽,朱唇漆眸,嘴角只轻扬,便褪去了面上所有冷意,似是从书页中跳出的男妖精,会掐凡人的心。
她愣了瞬,竟鬼使神差地点头道:“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