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扬州到京城,烟雨缠绵的水乡往上走,川流奔涌的江水和黛青群山渐渐消失,路变得宽大平坦起来。
南枝下了船,便警惕地扫视四周。
那些刺客竟一直穷追不舍,好几次远远见着了她的背影便提刀就砍,是真想要了她的命。
她实在不知是和谁有这般大的仇怨,竟一定置她于死地。
四下望了圈,见没人注意。
她缩着脑袋,悄声往官道旁不起眼的小路上跑,四周草丛葱葱,将脚印遮掩得严实。
可她走后不久,又有一船靠岸,上面走下了十几个凶神恶煞的男子。
其中一人扫视了圈,一把攥住低头扣绳索的船夫的衣领,将他整个提起,冷声道:“方才是不是有个十八九岁的貌美女子下了你的船!”
船夫对上了十几双阴沉沉的眼睛,吓得脸色煞白,颤着指尖朝小路指去。
男子松开,立刻和其余人快速往小路上奔去。
……
绕过这座山,再往前走上十几里就能到京城了。
南枝仔细回忆着船夫的话,一边咬着馒头,一边快步往前走。
蓦地,远处传来几道草木被踩断的声响。
她脊背一绷,快速将包袱抱紧,可刚抬脚,一柄刀就直直往她这处投来。
幸好偏了一点,深没入粗壮的树皮里。
“此时站住,还能留你一个全尸!”
黑衣人语气有些急躁,他们十几个大汉追一个娇柔的姑娘家好几日了,却次次被甩开,还一直到了京城跟前。
主子的吩咐是越快越好,暗中行事,切莫引人注意,可再跑下去,真要闹到天子跟前了,到时他们一行人有何脸面再向主子复命。
今日在这山上,这丫头必须死。
他们都捏紧刀柄,加快脚步,快速追上前。
南枝闷头直往前跑,阵雨刚停的泥地过于湿软,她穿着双布鞋,极易滑倒,一边提防着黑衣人,一边还得注意着脚步。
她实在心慌,根本无心力辨别方向。
草木茂盛又密集,帮她躲过好些掷来的刀,依靠着身形娇小,很快便将身后人甩在后面了。
南枝方才窃喜,却见眼前豁然开朗,只剩下一光秃秃的崖头。
她被迫停住,浑身发抖地站在山崖之上。
刺客追了上来,为首一人瞥见陡峭的山崖,总算放缓了脚步,露出笑意。
“跑啊,怎么不跑了?臭丫头溜了我们这么多日,还不让我逮住了,现在滚过来,我兴许还能发发善心留你个全尸。”
南枝看着他手中比自己脖子还宽些的大刀,心尖一颤。
这砍下去,她真能有全尸?
不行!她精心养护了这么多年的脑袋,花了那么多银子,决不能烂在这种荒郊野岭!
南枝淌着泪花,忽而想起了来时船夫说过,这江水连绵数里,绕着群山,水流激荡,构成了峭壁深涧的奇观。
在船上时,她也看到这江水一直往前淌,沿着山底。若是幸运,兴许她能掉进湖水里,保下一命。
想着,她冷冷地瞪向面前刺客,颤声道:“我到底惹上了谁?值得让你们追杀我至此,死之前,至少让我知道仇人是谁,午夜梦回的时候,也不会寻错了人,进了你们的梦乡。”
为首一人重哼了声:“死到临头了,还多嘴什么?你这臭丫头诡计多的很,谁知道你有没有什么后手,别妄想从我这诓出话来!”
南枝见没诈出来,闭了嘴,眼睛却慢慢落在他们拿着的大刀上。
刀为精铁所制,江南少见,刀柄末梢留有圆形徽印,这样式,她在沈言灯惯用的剑柄上见过。
她愕然抬首道:“是……沈言灯?”
面前黑衣人顿时皱起了眉,手中捏刀的力道又紧了几分,其神情已经不言而喻。
天边一道骤光闪过,雷声轰鸣地炸在她耳边,她脸色惨白。
沈家世代为官,看不上商贾之女,而沈言灯对她素来淡漠,抵触与她相交,可因着去年柳家用重金帮沈家平了一场烂账,沈家这才松口结亲。
她原以为,沈言灯未曾出言反对,便算是默认了这场婚事,对她也是有几分情意的。
可没想到竟是厌恶她至此,到了要杀她的地步。
她惨淡笑了声,将木簪紧紧戴在头上。
杀人偿命,若她此遭没死透,爬都要爬到京兆尹的府前告发他。
恨意盖过了恐惧。
她不再犹豫,身体微转,轻轻跃下,似一只翩跹蝴蝶般坠入了深不见底的山崖。
黑衣人都一惊,立刻到山崖前探看,一眼见不到底,这般高摔下去定是必死无疑了。
恰巧,雨水阵阵落下,更难以到山崖底下搜查了。
为首之人眯眼朝下看了好一会,才决定道:“柳南枝摔下山崖,死无全尸,回去复命吧。”
——
山涧底下碧绿江水晃荡,清透见底,偶有嬉乐小鱼摇摆尾巴,荡漾出层层水花。
船夫费力撑杆,总算抵到了岸边,将南枝扶下。
悠悠清风飘过逼仄山涧,南枝皱起了眉,颤动着睁开了眼皮,入目便是雨后初晴的澄澈天空,她直起腰身,呆呆地坐在地上,脑袋一阵阵地剧痛。
她是谁?
这是哪?
她为什么会在这?
……
船夫见她醒了,连忙道:“你这小姑娘快吓死我了。刚把你送上岸,就有一伙黑衣人过来打探你的去向,我看他们拿着刀,不像什么好人,就准备去报官,结果刚一上船看你泡在江水里……”
南枝茫然地看着他,脑海中骤然闪过黑衣人狰狞的脸庞。
她好似是被黑衣人追着不慎摔下去的,可他们是谁,为什么要追自己?
“你不是要去京城吗?快起来吧,再晚些城门就要关了。”
对,她好似是要去京城,要去寻……谁来着?
她嗓音嘶哑,呆呆道:“我要去京城?为什么要去?我想不起来了。”
船夫仍是一副笑呵呵的和善模样:“你不是要去寻京兆尹吗?还向我打听他的住处呢。”
京兆尹?
南枝下意识拔下木簪,指尖摩挲着木簪上一小小的涿字。
她是专门来寻他的,为了什么?
蓦然,她从额角疼到了后脑勺,像有钝器打击一般难捱,双手紧抱着脑袋好一会缓不过神。
破碎的片段闪过脑海,未婚夫,买凶杀她,弃她另娶……
电光火石间,南枝猛地抬起脑袋,瞪大了眼睛。
连起来了,都连起来了!
她叫南枝,自幼住在扬州,意外和京兆尹相识相爱,却因嫌弃她出身低微,弃她而去,又怕有损官声,居然还买凶杀她!
真是一个薄情寡义,背信弃义,奸诈卑鄙的小人!!!
船夫絮絮叨叨道:“这陈大人可是个好官,这些年好些人都坐过我的船,专门去京城寻他呢……”
南枝骤然站在身,瓷白的脸上满是坚毅和决绝,朝他拱手道谢道:“多谢您救我一命,不过……”
她咬着牙关,声线激昂又满怀愤恨:“陈大人并非是什么好人,他为了官声,抛弃发妻,还派刺客追杀她!”
“什么?”
船夫瞠目结舌,待反应过来时,南枝已经一瘸一拐地消失在远方。
他摇摇脑袋,这姑娘看着挺聪明的,原是个傻子。
——
翌日,京城人烟稠密,阙楼高耸,陈府如往常数年般死寂又沉闷,仆役丫鬟捧着物件,垂首噤声穿过长廊,直至后院,雅淡花树幽幽绽开,水渠盛莲,蜿蜒在嶙峋假山处。
不知从何处飞来了只喜鹊,正挤在墨绿树叶间,抖了抖羽毛,便捏着嗓子清脆地叫喊起来。
与之一墙相隔的南枝,正站在陈府门口。
她无比心虚,四下窥探了瞬,见没人打量,迅速弄乱发丝,然后脚底一软,身子一歪,眼睛一红,恹恹地瘫在了地上,开始扯着嗓子大喊:
“没天理啊——”
“我一个柔弱姑娘家,孤身一人到京城寻夫君,谁料夫君居然是个负心汉,嫌弃我出身低微,配不上他,居然暗中派刺客来追杀我——”
短短几句,顿时吸引了沿路行人的视线,他们很快围上来,疑惑又好奇地盯着她看。
南枝拧了一把大腿,总算多了些哭腔,凄惨地看向他们。
“诸位,我就是个从扬州来的弱女子,此行专门上京来寻我的夫君,可、可他居然是个水性杨花,薄情寡义,朝三暮四的负心汉!”说着,她捂面呜呜哭了起来。
她进京后,才知晓这陈涿有多手眼通天,母亲是陛下亲妹,又与太子交好,不经通传可直入御前,还是朝中最年轻的权臣……
全天下的好事真叫他给占尽了。
告发他?她没那个胆子。忍气吞声?她害怕真被刺客杀了。
想要活命,只能越闹越大,闹到整个京城都知道她是被陈涿抛弃的发妻,倘若出了事,头一个怀疑的便是他。
如此想了一宿,等到天色渐亮,路边行人多了,她便马不停蹄来这诉苦了。
从指缝里瞄了满脸关切的行人,她心中一阵得意,南枝啊南枝,你怎么失忆了脑袋还这么灵光,可叫旁人怎么活啊。
她松开手,眼睛被揉得通红,抽泣着掀开一小截袖口:“各位好心的哥哥姐姐们,你们瞧,这就是那些刺客拿大刀砍的我。”
瓷白腕上狰狞地横亘着一粗长刀印,血肉粘稠,又因被水泡过,边缘皮肤肿胀泛白,实在可怖。
他们倒吸一口凉气。
有大娘满怀慈爱和怜悯地看她:“孩子,你有什么难处就说出来,正巧这是在京兆尹大人的府邸门前,他一定会为你做主的。”
就等这一句呢!
南枝缩着脑袋,眼尾压出了泪花,怯生生地抬起了那张沾满泥灰的脸庞,似很为难地哆嗦道:“可抛弃我的夫君就是……就是京兆尹大人!”
府邸门前死寂了好一会,顿时又响起更为猛烈嘈杂的议论声。
喜鹊惊飞,双翅展开,冒出翠青绿芽的枝丫被震得胡乱颤动。
飞檐拐角,风声浅薄,裹挟着喧嚣吹进深处,肃穆庄重又典雅华贵的宅子终于裂出了一丝闹腾的迹象。
小厮铆足劲了劲朝书房跑去,待走到了门前,只见青年屈身站在书桌旁,眉骨高耸,长睫轻垂,指尖轻敛起垂落的袖口,另一手执笔在纸上写着奏疏。
“大、大人!”
小厮根本掩不住惊愕,快声快语道:“大人,门外来了个姑娘,说是被你抛弃在扬州的发妻哩!”
笔尖顿住,墨黑一团在洁白纸上炸成小花,迅速洇散开,染污了一片。
陈涿缓慢地掀起眼皮,眸光疏离冷淡,如一块重石般哐当摔在了小厮身上。
他沉声道:“……你说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