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锦，你等等我。”明疏被衾问雪丢在长安客道，好不容易才从阵法里走了出来，一路风尘仆仆，结果一进城就看到云锦面色不善地盯着他。
狐狸毛都快炸了。
明疏缩了缩脖子不敢轻举妄动，还没来得及打招呼，就听见云锦连声的质问，他发誓，他真的第一次听见云锦一次性说那么多话。
“尊上又杀人了？你不知道动手吗，还要劳烦他，知不知道十方城妖魔怎么说……”
明疏打断：“怎么说？”他是真的很好奇，眼睛忽闪忽闪的。
云锦生气：“不要插话！”
“还能说什么，说他冷血无情残暴狠毒，是个一天不嗜血就发狂的疯子！你明明知道十方城妖魔对他怀有成见，为什么不拦着他！”
“我没来得及，那人擅闯长安客道，本来就快被结界里的阵法快撕碎成七零八落了，尊上动作太快，我……”
“那你也应该把尸体吃了，让人看见算什么事？！”云锦胸膛极速起伏，很是生气。
明疏有些慌张，他也不知道自己要做什么，只能手忙脚乱安慰：“你不要生气。”
“我没有生气。”看着狐狸眼湿漉漉不安的模样，她突然泄了气，声音软了下来，无力说着：“我只是…有些难过，尊上他明明只是在保护十方城而已，不被感恩就算了，为何还要遭受莫须有的污名呢？”
明疏着急解释：“那是人界那些道貌岸然的修士在污蔑啊…我们都知道那不是真的！”
“是吗？”云锦抬眸和他对视，眼神有些复杂：“你是妖你不懂的。”
明疏看不懂那个眼神，但心里有些堵，莫名有些烦躁，云锦从前老是拿这句话搪塞他，他承认他确实不懂，但告诉他他不就懂了吗？可是每次聊到这里的时候，云锦就不说话，只是眼神无奈又悲哀。
“到底在悲哀什么？！！”他有些崩溃，但也不敢大声说话，只小声地乞求：“那你告诉我啊。”
云锦低垂眼眸，夜色下看不清她的神情，但身上萦绕着若有若无的孤寂和疲惫，被摇曳的烛火一照，更加明显了。
明疏总感觉，眼前这个人要飞走了，她像一片影子，不真实，在天亮起来的时候就会消失，他有些恐慌，伸出手下意识抓住了那人手腕，很紧很重，又轻轻地唤了声：“云锦。”
云锦叹了口气，轻声道：“不是这种说法的明疏，人言可畏，尊上虽不在意，但三界是容不下作恶多端的魔头，即使那是假的。”
她顿了顿，额前的银钿发出窸窸窣窣的碰撞声，晚风寂寥无色，吹起她长垂的裙摆，一撂长发从后背飘至身前，触碰到了明疏还未平息下激动神情的脸颊上，他猛地一怔，眼神柔和了下来，轻柔哄道：“不生气了好不好？”
云锦看了他一眼，无奈快化为实质：“我没有生气。”
明疏：“那不伤心了好不好？”
“我…”云锦起声打算反驳，但明疏提前预判道：“你别告诉我你没有生气，你生没生气难道我还看不出来吗？”
他沉声说着：“妖族从来都是爱恨分明，我确实不懂人族那些弯弯绕绕，但是云锦…只要是你说的，我就愿意去懂，你不要不开心也不要生闷气，就算有天大的麻烦，我挡在你面前……”
他叽里咕噜的说了一大堆，嘴巴比脑子跑得快，其实不大记得自己说的是不是符合逻辑，也不知道说了那些话，让云锦露出了难看的脸色。
其实不难看，但他有些着急慌张，就觉得云锦脸上的动容惊愕是生气，于是他又抓住了云锦的手腕，极其用力，像是怕手下这人害怕跑了似的，一条长而白软的尾巴从身后伸了出来，绒毛细软柔顺，在烛火下晃了晃，云锦看着定格在眼前的狐狸尾巴瞳孔颤动，心跳漏了一拍。
风里传来了云梦泽的百花香，有些醉人。
衾问雪身形突显，在长廊下留下了几步不明显的脚步声，像小动物踩在雪地里的声音，但足够让怔愣的两人感知到。
衾问雪看着恍惚的二人沉声开口问道：“吵架了？”
云锦闻声回头，顺势挣脱了明疏的手，向衾问雪行了个礼：“尊上。”
明疏有些不自在，动了动身体，也行了个礼，偏着头说道：“尊上。”就是不直视人，像闹别扭的宠物。
衾问雪不管二人的私事，云锦向来稳重，若是连她都生气了，想必明疏确实做了令人生气的大事，耳边响起了时闻折软软的祈求声，他问道：“十方城可有售卖菜籽油的地方？”
“啊？”明疏瞪大双眼，怀疑自己听错了。
云锦愣了愣，有些不明所以，但毕恭毕敬回答：“应该是有的。”
明疏侧头看她，眨巴眨巴眼睛回道：“这…也不一定。”
云锦皱眉：“十方城这么大座城池，怎么会没有。”
明疏无辜：“啊……魔族有什么好吃的东西需要用到菜籽油吗？他们不都是生啃？”
“你别胡说。”
他被云锦吼了一跳，虽然只是在调侃魔族荒芜，但想到十方城那些妖魔平日里吃饭时确实是一副生无可恋的样子，看起来确实没有烟火气。
“好像真的很少有，就算有那也是些大妖。”他没说完，但未尽之语几个人心里都明了，他们都是辟谷了的，不需要吃饭，但城中大多数是普通的妖魔，一日三餐衣食住行其实和人类并无什么不同，只是活得长一些。
但是待遇却和人族天差地别，碧落黄泉荒芜空寂，植被在这里长不大的，就像很多长不大的小妖。
这里是被众神遗弃的地方。
只有大妖才会在艰难生存的同时，分出精力和金钱去人间采买吃食，所以连杂货铺也很少有售卖的。
衾问雪眼睫颤了颤，并没有为这番话生出什么怜悯之意，只冷声开口道：“那去人间走一趟吧。”
明疏也不问为什么，乖巧点头：“好。”
其实轮不到他在这答应，因为衾问雪这话是给云锦说的，明疏这个妖气都遮掩不明白的妖怪，是没资格单独去人间的，他这样说，也只是想和云锦一起去而已。
狐狸眼眼巴巴瞅着云锦。
云锦握着长剑的手紧了紧，烛火下的眉眼看起来温柔了很多。
明疏是只贪玩好奇的狐狸，魔族不仅饮食荒芜，连玩的也很荒芜，他活了九百多岁，就在碧落黄泉待了九百多年，三界是什么样的他不清楚，但碧落黄泉——他的家，倒是摸得底朝天。
每次云锦出城的时候，他就像个闷不作声的小孩，只眼巴巴瞅着她，不说话，但也不后退，执拗地跟着那道身影，直到城门口再也看不见。很多次云锦都狠下心独自走了，但更多的是悄悄地带走了他。
反正他变成一只小狗，人类也看不出来，百年前的云家也算是人间大家宗族，有些遮掩妖气的手段法宝，其实云锦感觉得到，尊上一清二楚，但对方也就这样纵容了她，一次又一次，一年又一年。
小狗变成了大狐狸，也修炼出来了八条尾巴。
可是这只狐狸是长大了，心性却还那么幼稚。
他鬼鬼祟祟跟踪着，身形说起来……真是格外明显，云锦收回视线，嘴角扬起了个不明显的笑，夜已经深了，那些白日里喧嚣的尘土也沉寂了下来，十方城长街寂静无声，少女的身影在青石板砖上拉了很长，明疏踩着影子小小的一角，从街头跟到了街尾，直到看见那扇巍峨高大的城墙。
他明白了，顿住了脚步，心底有些落寞。
但一道轻柔熟悉的声音却突然响起，云锦突然回头，明疏措不及防和她视线触碰，长街中央的明疏像只落水狗，云锦轻笑出声问道：“不走了吗？”
明疏心脏砰砰跳动，莫过于柳暗花明。他扬起了个大大的笑脸，跑了过去，声音无比轻快答道：“要走的，我以为你不会带我出城了。”而后扯住了云锦腰间的那束玉佩流苏。
那玉佩是他第一次到人间的时候稀奇采买的。他那个时候还很小心谨慎，云锦在人间办事时，留他一只狗，哦不，一只狐仙在客栈，他听见了满城的叫和声，空气里糕点吃食的香气不断飘到鼻尖，心下便也蠢蠢欲动。
于是化成了人形走出了大门，长街琳琅满目，他看什么都很稀奇，人间烟火也确实惹人流连，那日春和景明，在他记忆里经久不散，连街道上一片飘落的树叶脉络也无比清晰。
他一眼就看见了那枚玉佩，是一枚白青色的凤栖牡丹，其实不怎么好，因为里面还有红色丝线般的杂质，但明疏很喜欢很喜欢，那红线像是缠绕住了他的灵魂，最后隐藏在了他的血管里。
他身上没什么钱，十方城没什么好玩意儿，尊上偶尔会给他零花钱，但他花不出去，所以尊上每给一次，他都会存放起来，来人间其实有些仓促，他身上的钱是尊上那日刚给他的，所以还没来得及放。
他有些忐忑，拿出银子捧在手里问了问店家，看见对方愉悦的笑脸才放心下来，便也无比愉悦的捧着那枚玉佩出了门。
他对银子没数，所以也不知道，尊上给的那些银子其实够买十个这样的玉佩，只是看见云锦惊愕的眼睛，摩挲着手心的玉佩一遍又一遍，便如吃了蜜糖那般傻傻的笑。
他又摸了摸玉佩，质地温良，穗子有些年头了，摸起来有些粗糙，就算云锦再怎么爱护，也总有磨损，明疏开口：“这次出城，我再给你买一条红穗挂着吧。”
云锦嗯了一声，声音轻飘飘的，她犹豫了会，最后下定决心问：“你想吃糖葫芦吗？”好像有些不好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