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陋的屋子里多了一张浅木色书桌,放在黑漆书桌旁,新的比旧的小了一圈,也矮上三分,正适合江念棠的个子,上面已经妥帖备好一副新的笔墨纸砚。
江念棠走过去时发现靠近外面的两个桌角有明显的磨损,其中一个几乎被削平了棱角,显得滑稽可笑。
赵明斐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解释道:“条件有限,临时找了个桌子,你将就着用。”
江念棠半晌后眨了眨眼,脱口而出:“不将就,我也不是什么金贵的人。”
赵明斐轻笑一声,江念棠如梦惊醒。
“画画和写字一样,都是对笔的掌控,只不过画比字变化手法更多,更考验执笔者对墨的浓淡,干湿的精准拿捏。”赵明斐随手取来一支悬挂的笔。
笔已经被提前开好,笔头迅速吸满墨汁,变得饱满柔顺,从雪白变成浓黑只在眨眼之间。
他提笔按压,行云流水般勾勒出一位曼妙多姿的女子,乌黑的发被一支木簪挽起来,眉目温婉,清丽动人。
江念棠认出画里的是自己,脸颊上染了层红晕,旋即想起赵明斐擅丹青,低头看着如此传神的画作,心突突跳了起来。
她抑制住内心的激动,压低声线问:“殿下要教我画丹青?”
赵明斐闷笑一声,打趣道:“想什么呢?你得从基础学起,没学会走路就想着跑起来呀。”
他尾音上扬,带着刻意的亲昵。
江念棠却像被泼了一盆冷水,盯着自己的丹青图抿了抿唇道:“是我着急了。”
她的声音近乎呢喃,逐渐消失。
赵明斐低头正好看见她颊边的红晕还未消褪,嗓音轻柔,带着明显的羞赧,与当初他送给江盈丹那副丹青的反应如出一辙。
这种粗糙的丹青图赵明斐送出去不少,得到的贵女们无一不欢喜雀跃。她们一兴奋就会放松警惕,失去理智,为了讨好他,争先恐后说出许多不为人知的秘辛。
赵明斐相信江念棠也不例外。
果然,她抬起头看向他时眼睛里亮晶晶的,比日光还灼热:“请殿下赐教。”
左思端着东西进来的时候,正看见江念棠拿着笔,她一动不动地坐在案前,像个木头似的。笔因为长时间悬在空中,墨顺着笔尖一滴一滴落在纸上。
臻首往窗的方向偏,目光的终点是赵明斐俊秀的侧脸,她的眼睛好像黏在他身上一样,迸发极致的恋慕。
赵明斐低头专注地在写些什么,宛如察觉不到身旁如有实质的视线。
左思暗啧一声,故意咳嗽了声。
江念棠像受惊的鸟,急急转回来,看见纸上的一团墨后急忙找补,动作手忙脚乱地,最后涂成乱七八糟的一片黑。
头顶忽然响起一声叹息:“你以后可千万别说我教过你画画。”
江念棠尴尬得无地自容,“是我愚笨,学不会。”
忽然,赵明斐从身后握住她的手教她运笔,高大身形几乎将她整个人笼罩进他的怀里。
两人距离陡然靠近,他的鼻尖恰好落在她的颈窝上方,一呼一吸间,微热的吐息喷洒在肌肤表层,漾开一片痒意。
江念棠身体僵硬,呼吸微顿,浑身不自在。
“放松,笔握得太紧了。”赵明斐面色坦然,完全把江念棠当做一个平常的学生。
江念棠更僵了,手指像石头般不听使唤,几乎握不住笔杆。
赵明斐感受到她身体的变化,自然而然以为她在害羞,眸底浮起几分讥笑,握住她执笔的手迅速画出今日授课的墨竹。
一团糟的涂鸦经过赵明斐轻描淡写改造后彻底变样,一根竹拔地而起,有冲破云霄之势。
——
“她没去拿信?”赵明斐站在烟波洲的窗户前,神色冷淡:“连看也没看?”
今日左思以有事为由请赵明斐离开,就是为了给江念棠制造机会,谁曾想后面她竟真的埋头苦练起来,直到天蒙蒙黑才离开。
“兴许是没看见。”左思寻思着哪个小姐被他家殿下这么教一下,不得丢了魂,更何况江念棠本就喜欢赵明斐,说不准早默默已弃暗投明。
赵明斐对江念棠的喜欢毫不在意,冷笑了声:“明天务必让她‘看见’。”
翌日,江念棠照旧打扮了一番来见赵明斐,手里还提着单层圆形樏盒。
“我没什么可以报答殿下的,正巧云梦阁的院子里有棵桂花树,竟提前开了。”江念棠拿出点心,献宝似的放到赵明斐面前,笑吟吟道:“做了几块桂花糕,请您尝尝。”
糕点做成小兔子的形状,眼睛用两朵金灿灿的桂花点缀,煞是可爱逼真。
左思忽然出言:“哟,这点心看上去真精致,不知奴才能不能讨一块尝尝。”
江念棠笑容凝滞了下,看了眼赵明斐,他脸上带着浅笑,却没有阻止,突然想到什么,推到左思面前:“当然。”
左思寻了一双银筷子,夹住最上面的一只往嘴里放,艰难咽下去后开口道:“这也太甜了!”
立刻端起旁边的茶水灌了几大口,等那股齁甜的劲儿散去,他随口道:“皇子妃娘娘,殿下喜欢吃咸口的。”
江念棠的笑淡了下去,她伸手从里面拿起一只小白兔,轻轻咬了口含在嘴里,轻声道:“就是要这么甜才好吃。”
不等赵明斐品尝,她自个儿又拿起一块吃起来。
“我正好饿了。”江念棠低头道,声音有些低落:“下次再给殿下做别的。”
赵明斐笑着说好。
江念棠把带来的糕点尽数吃了干净,吃完后也没有喝一口茶,看得左思目瞪口呆,一度以为自己味觉出了问题。
而江念棠发现赵明斐自始至终都没有伸手去碰那叠点心。
今日学画,赵明斐给他画了个样式,又提点几句后就被叫出去处理事情,屋内只剩江念棠一个人在练习。
她练得格外认真,像发了疯一样,借此逼自己忘记今日愚蠢的决定,可收效甚微。
他们根本不是一个人。
江念棠气恼地丢下笔,眼前一片雾蒙蒙,窗外的风一吹,眼睛微凉,热雾也渐渐散去。
她重新拾起竹笔,一点一点临摹。
竹林下,一个人踮脚张望,他的五官还是歪七扭八的,看不出本来的模样。
江念棠闭了闭眼,视线不由自主地投向赵明斐的书桌,离她最远的边缘放着一封信,她认得上面的名字。
顾焱的直属上司,严珩一,亦是坠崖身亡的钦差大臣。
她起身走到窗前,拾起信看了半晌。
青梅突然闯进来,问她什么时候回云梦阁。
江念棠被吓了一跳,手中的信也因此飘落在地上。
赵明斐允许她进书房学画,但书房这样要紧的地方,江念棠自然知道要避嫌,故而每日都让青梅在外间耳房等候,等结束学习后再一同回云梦阁。
她自己也时刻注意分寸,从不乱翻东西,也不乱走,每日只在书桌前固定一小块地方活动。
江念棠对着她皱了皱眉,“你怎么进来了?”
青梅没心没肺道:“天暗了,再不回去小心迷路,我有点怕黑。”
西巷口是废殿建筑群,宫殿之间间隔遥远,路上也没有灯。地广人稀,在夜里行走时林风穿心而过,冷得叫人发慌,总觉得暗处藏着什么东西,随时把人抓进去。
江念棠看了眼天色,发现远处皇宫内已经点了灯,天边浮起一层微微的黄晕,显得西巷口愈发黑沉。
“我去跟殿下说一声。”
江念棠绕过书桌,俯身要去捡信,青梅先一步拿到手上,眼睛直勾勾盯着上面的字。江念棠去抽她手里的东西时发现有股力量在阻止,不由多看了青梅一眼。
青梅好奇问:“这是什么?”
江念棠把信放回原位,拿起一旁的天青色莲花纹镇纸压住信上的字,淡淡道:“殿下闲来无事写的诗词罢了。”
青梅哦了声,毫不在意地催促江念棠回去,嘴里嚷嚷着饿死了。
赵明斐直到江念棠离开都没现身。
夤夜时分,更深露重,夜风呼呼地吹,像山林咆哮的野兽。
赵明斐的书房被风吹开一条缝,逐渐变大,一个人影钻进去没一会儿功夫就跑了出来,鬼鬼祟祟绕过回廊往院外走,这人边走边回头,生怕被发现。
荒芜的院落黑漆漆,静悄悄的,连虫鸣鸟叫声都没有,风吹在门窗上,发出刺耳的摩擦声,像索命的厉鬼在嘶嚎,阴森可怖。
突然,有道柔柔的声音响起。
“青梅,这么晚,你不睡觉出来做什么?”
人影先是一愣,等反应过来要先发制人时,她后颈传来剧痛,在意识丧失前一刻,她看见江念棠冷漠地拿着竹棍。
江念棠以防万一又补了一棍,确认人已经晕死过去后蹲下来摸黑搜身,在青梅的胸前衣领找到了那封未封口的信。
她顿了顿,又把东西塞回去,拿出提前准备好的粗绳把她捆住,最后连人带信一起扔进书房。
江念棠在赵明斐的书房坐了一夜,直到第二天清晨赵明斐走近来,她把青梅潜入偷信一事原原本本告诉他。
赵明斐扫了眼地上还未清醒的婢女,她头顶肿了个明显的鼓包,半是玩笑半是试探地问:“你看着手无缚鸡之力,怎么下手这么狠。”
江念棠垂眸道:“因为她想要害殿下。”
复又抬头,直视赵明斐的眼睛。
“我决不允许。”
她眼神坚定而认真,带着九死犹未悔的孤勇。
赵明斐瞳孔几不可察地缩了下,说不清这一刻是什么感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