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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第 16 章(1 / 1)

与丰海县只有一山之隔的临邛县是个户口过万的上县,县境内水网密布,道桥纵横,屋宇栉比,人烟明显稠密许多。

本朝例禁市外贩售杂货,临邛县的拱桥上下却时见挑筐货郎叫卖杂果子、糖食和针头线脑等小物,并不为县司所逐;这些小贩操着一口吴侬软语,拉长了音调,慢悠悠地像是哼曲,见有客人注目,曲调便陡然高扬,有的能一连翻出好几个高腔。

抱玉买了个白糯糯的栥饭团,咬开来,笋干虾皮馅的,滋味很是鲜美;又在石拱桥底下买了一竹筒歇马酒,连吃带喝,一面与小贩攀谈。

原来走街零售并非本地旧俗,而是县令杨岘到任后颁布的新规,允许乡民在农闲月份做些小生意补贴家用。

“官人这口音是北方人吧?”

高柳岸边,日光暖处,有三五个漂妇正抡槌浣衣,闻声扭头插话。

见青袍郎君生得格外俊俏,又拎着棒槌到近处来细细端详。

“收税?偶呦,收的哪门子税呦!一文不收……这不算什么,官人若是得闲,不妨去衙门口看看,那里每日都有农集,卖的货也最新鲜!……荔枝郎也是最后一任了,我们也舍不得呢!”

原来临邛令杨岘是岭西人,是以百姓都亲切地称呼他为“荔枝郎”。抱玉脑海中已经勾勒出了一个白嫩嫩的胖子。

漂妇上上下下地看她:“官人今年多少青春,可曾定了亲事?”

“甚么青春,三十挂五的老朽了,膝下一儿一女,大郎都会扶犁了!”

“偶呦!这可真是看不出来!阿赵、花奴、桑娘子!你们快过来,这位官人竟说他已经三十五了,哪里像呢,你们快过来看!——欸,人呢?别走呀……”

抱玉一行人离开拱桥,经过几处茶寮药铺,又经过几处绸庄酒家,来到临邛县衙。

确如漂妇所言,因这里地界敞亮,往来众多,县司就在旌善亭外辟出一大块空地,专门用于商贩农集;因有不良人在附近巡视,农集热闹而不失秩序。衙前街上的铺子生意也很兴隆,好几处茶水肆前都支起了代人草状的摊子,可知本县讼事应该不少。

华夏古有厌讼之风,时至今日,世人也常将无讼少诉看做地方官治政清平之象。抱玉从前读书时不曾深想,如今在县尉任上已近一年,对这般的“清平之象”大是不以为然。

县令打理衙门,大抵也如商贩打理生意:打理得好,顾客就多;不好,那便无人问津。若以无讼论清明,郑业堪称大唐第一明府,丰海百姓被他治得像是一窝惊恐的鹌鹑,见了公人便噤声屏气,避县司如避水火,非是伤死盗亡的大事,一般不进衙门。

抱玉身兼六曹,捕贼断案是分内之事,拜郑明府所赐,这项事业至今不曾开张;捕贼官薛县尉因而一头扎进引渠里,成了匠作官薛师傅。

一想到郑业,薛师傅心里也起了感慨:县令与县令之间的差距,何胜于人与绿毛老龟?嗟乎!

丰海众人进入县衙,通了姓名职务,递上牒文,被录事请到偏厅等候。

一盏茶的功夫,一位黑短圆胖的中年人步履匆匆而来,一进来就叉了手:“才了却一桩债案,怠慢了友邻,还望见谅!”

此人肤色黑红,两眼外冒,说话有浓重的岭西方音,应是临邛令杨岘无疑了。

“原来荔枝郎说的不是果肉,而是果皮。”抱玉赶紧还礼:“杨明府勤政若此,实乃临邛之幸!下官贸然登门,叨扰了!”

丰海一行人的确是不请自来,领头之人又是个末流县尉,脸嫩得像是荔枝肉,杨岘颇感惊奇,不过还是以礼相待,没有流露出轻视之意。

听抱玉道明来意,杨岘精神大振,笑道:“这可是好事!”一刻不拖,当场教苟县尉检点了二十来个得力的工吏和匠作,直接同丰海诸人前往慈颜山。

康茂元这回既不测水土也不具图状,只是高坐在肩舆上,淡淡地挥舞丈量杆,淡淡地说些风凉话,淡淡地将临邛的匠作指挥得团团转。

这些匠人既然能被苟县尉挑中,自然个个都有些本事;被康茂元居高临下地使唤,好似学徒一般,时不时还要遭受几句奚落,自然是不服;偏偏他说得都对,不服也得服,匠人们只得忍气吞声,好不憋屈。

抱玉几次瞪他,魏孝宽也紧着在一旁提醒,康渠师依然故我。

好在杨岘有容人之量,见测出来的结果与康茂元的粗估之数竟然只有毫厘之差,心知此人是位高人,也就随他去了;又嘱咐苟县尉约束好匠人,一切依康渠师之言行事,转头与抱玉谈论起公事。

苟县尉挽着裤脚,站在一堆匠人和民夫之间,两腿黑泥,十分恼火。

临邛是上县,光县尉就有两位,一位专知捕贼,留在府衙,一位勾当户仓功工之事,就是这位苟县尉。

同为县尉,苟县尉的官品比抱玉要高半级,是从九品上;县令杨岘的官品比郑业高了一级半,是从六品上,已经快要摸到中层官员的边。

此时此刻,从九品下的薛县尉正与从六品上的杨明府并肩而立——一个像荔枝壳,一个像荔枝肉——很有些天作之合的意思,看了就教人生气。

也不知道这俩人说的是什么,你来我往,有说有笑,似乎相谈甚欢。

姓薛的又说了一句什么话,竟惹得杨岘一把拍在她肩膀上,面露赞赏之色;姓薛的阴阳失调,抿着嘴笑,看着更像是个娇滴滴的小娘子。

苟县尉妒火中烧,一时无从排遣,左右看看,来到康茂元的肩舆旁,指着图状上一处,搭讪着问:“这个人字分水口,看起来似乎有点像都江堰的宝瓶口,某没说错吧?”

“错了。”康茂元道。

苟县尉吃了一瘪,不甘心继续道:“这两处有很大分别么,请赐教。”

康茂元的蓝眼睛乜成一条:“苟县尉听得懂么?”

苟县尉恼了,睨着他的瘸腿,冷笑:“贵县当真没有别的渠师了么?”

“有啊,我们丰海第一渠师,姓薛。”

“看来贵县是没将这件工事放在眼里,否则,为何不派薛渠师过来?”

康茂元幽幽道:“薛渠师不善水文,善挖坑。”

“挖坑?是井渠么?”苟县尉竟被他勾起了好奇心。

“不是,”康茂元淡淡地瞥向不远处,忽然自伤自怜地叹了口气,“是坑,埋人的大坑。”

不远处,两棵槭树之间,抱玉正对着杨岘滔滔不绝:“……别的不敢说,我们康渠师的本事,杨明府可是看在眼里,难道不值千金么?”

杨岘含笑点头,心里着实有些可惜:这康茂元如此高才,若非身负残疾,就是到观察使府做个主持江南运河的大都料也够了,怎么就自甘沉沦,竟在丰海的穷衙门里挂了名号呢?

若他是个闲散渠师,杨岘定会出重金将此人聘到身边,奈何斯人已名入丰海吏籍,就是想挖墙脚也不行了。

杨岘打断抱玉:“元真老弟,你说了这么多,无非就是一句话:我出钱,你出人,这工事还得从你们丰海开始修,并且附赠两口陂塘、三十里碎石路,对也不对?”

抱玉客气地补正道:“康渠师的俸料钱自然从丰海账上出;人,任凭明府差遣,绝无二话。只是本县土贫人穷,又刚交过庸调,民户已是再经不起一点风雨了。我们认出三千民夫,任劳任怨,绝不惜力!却是不能差科,得是和雇。”

说到这龇牙一笑:“工钱也不多要,就按咱们临邛的市价算。”

临邛的市价当然比丰海贵,照她的意思,这就不是出人,而是给农闲的丰海民户找差事,酬劳还不能低。

说来说去,丰海唯一拿得出手的就只有一个人:康茂元。

杨岘忍不住哈哈大笑:“老弟啊老弟,你可真是精明到家了!”笑意微敛,“既然涉及漕运,此事就必得上报州司,专款能请下多少是多少,不足的部分,咱们可以再议。若临邛与丰海联名上牒……郑县令可有其他交待?”

同在杭州府为官,姓郑的什么官声,杨岘早有耳闻;薛抱玉似是个实干之人,只不知她能不能当郑业的家。

郑业的官品虽然低了一等,好歹是个县令,这项工事的首倡方又是丰海,因而联名请牒上就有个次序的问题,等到款子拨下来,还有个主管、次管的问题,这些都得提前说清楚。

抱玉微微一笑,她心里其实早就算过这笔账。

请牒一上,郑业就是躺着领头功,按资排辈,往下还有一个只说话不干活的徐为和又骚又阴的卢从玄,她这个憨厚本分的老四很难被推到台面上;款子一下,凭郑业的人品,多少也要过一手油,出了差错,又要将她推出去当替罪羊。

既然如此,还不如做个顺水人情,将杨岘推到前头;只要他肯出钱,账目由他主管也算合情合理。

抱玉笑呵呵道:“既然工事主体落在临邛,将来款项上也是临邛兜底,这请牒就劳烦杨明府一并费心罢,抱玉厚颜安享清闲,只管拿着写好的牒文回去盖印。”

杨岘沉吟起来。

他如今是从六品,距离五品之列,只欠一个机会。

五品与六品看似只有一级之差,地位实有天壤之别。

单说考课,六品以下的卑官,每四年任满就要重新守选,期限从一年到百年不等;过程也甚是折磨人,等到当年的选格发放后,先要到州里取选解,在十一月底赶到京师,请京官五人作保、一人为识,向吏部递交选状,再往后还要经吏部南曹检勘、三铨考试、三注三唱以及尚书都省和门下省的审覆,如此才能授予告身。

官场的人最清楚与官人打交道的滋味,过一关已是心力交瘁,连过这么多道关卡,且每四年就要重新过上一遍,说是酷刑也不为过。

可一旦官至五品就不一样了。五品已出选门,不仅无须漫长守选,迁转也不必再走繁复手续,只需要上名中书门下,由宰相拟任即可。

杨岘做梦都想跻身五品之列,若能凭籍这项工事获得裴弘青眼,从而获得一个升迁的机会,就算是在银钱上吃个大亏,也算他赚!

计较已定,杨岘便爽快道:“若是旁人,杨某必定与他一是一、恶是恶,你薛元真乃是抱器之士,对杨某的脾气,看在你的面上,此事就这么说定了!”

抱玉诚恳地与他一揖,正色道:“丰海七千百姓,承杨明府的大情了!”

金风拂过槭树梢,将这句熟悉的话捎到康茂元耳中,前夜那种屈辱的感觉再一次爬上了心头。

那一晚,薛抱玉先是强行将他抬到刘三宝家,后又唆使一干胥吏和里正轮流灌酒,她自己则给他连灌了三大碗迷魂汤——当场做了一首七律,一首七绝,还有一首乐府——夸他是再世的大禹、当朝的李冰!

他身有残疾,纵有一身本事,到底是个工匠,何曾受人如此礼遇?士人投诗献辞,那可是主持科举的礼部主考才有的待遇!

虽然如此,康茂元心里还有一线清明,酒水照喝,底线仍牢牢把持着。

可周泰却在这个时候哭了。

那个三角眼的老竖,当场哭得稀里哗啦,说为了请他出山,薛县尉已经抵了职田、卖了冬衣,连裴弘裴大使赠送的砚台都当了——就为了请他这个名不见经传的残废匠人出山!

周泰一哭,刘三宝也跟着哭,他的荆人、闺女和儿媳也哭,屋里哭声一片。

薛县尉一个劲地抹眼泪,嘟嘟囔囔地说:“……也不知道这些够不够,若还是不能彰显薛某的诚意,那薛某就只能重操老本行,做佣书手,给人家抄经赚先生的酬金了!”

康茂元一个没把持住,连声道:“够了,够了!”

姓薛的二话不说,立刻掏出一张聘书和一罐印泥。

接下来的事,康茂元就不记得了。

第二日一早,他从刘家的床榻上悠悠转醒,只觉头痛欲裂。再看身边,身边早不见了薛县尉,床头留有一纸聘书。

他揉了揉醉眼,定睛一看:那哪里是聘书,分明是一张卖身契!前夜说的也不是聘金,而是每月的俸料钱!

一失足成千古恨,他康茂元就这么稀里糊涂地成了丰海县的匠吏。

薛县尉早起过来安抚他,也是那么诚恳地一揖,正色道:“丰海七千百姓,承康渠师的大情了!”

往事不可追。康茂元哀怨地看了眼那个青袍美少年,又重重地叹了口气。

·

抱玉携着写好的请牒踏上了归途,临邛县印已经盖好,就只差郑业郑县令的大印了。

前几日还是要钱没钱、要人没人,如今已经万事俱备,只差一印。

若是郑业敢在这个关节设卡,抱玉杀了他的心都有!

可他若不生出些是非,不与杨岘争一争,那他就不是郑业了;也不能真的把他杀了。

最好是能神不知鬼不觉地把事办了,待州司的批文一下,郑业就算知道了也无力回天。

今夜星辰朦胧,月黑风高,正是行窃的良时。

偷印?这个念头在抱玉心头一闪而过,荒谬,却值得细思。

她心事重重,周泰亦如此。犹豫了好半晌,这才催骡上前,猜测着问:“少府可是想着印鉴之事?”

抱玉回眸看了一眼落在后头的康茂元等人,“嗯”了一声,并不瞒他。

周泰的老脸抻平挤褶地伸缩了几番,吐出一句话:“若是少府不怕再得罪郑明府一回,卑职倒有个法子。”

抱玉嗤地笑了:“人都杀了,还怕再往尸身上攮一刀?什么法子,说来听听!”

周泰小声道:“卑职有盖了印的空白文书。”比划了三根手指,“三件。”

抱玉精神一振,低声问:“哪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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