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觉生今年十岁,正在榆槐村小学念五年级,虽然现在的农村基本上都不太重视教育,但苏会民自己是教师,所以对几个孩子的教育抓得比较严的,学校里没布置作业,苏会民就自己给他们几个都划了寒假作业,每天监督着他们完成。
苏觉生正是调皮捣蛋的年纪,哪里能定得下心来写作业,跟几天没洗澡身上痒似的不停往窗外看,纸上的字迹越来越潦草了。
“认真写,把前几天落下的功课都补上。”苏会民看向在旁边坐着编草鞋的棠棠,语气柔和了下来,“棠棠,你开始念书了吗?”
棠棠摇了摇头,她在原来瓦罐村的家里的时候,村里好几个同龄的伙伴都去上学了,她也想去上学,就跟她亲娘苏燕娣提了一嘴,却换来劈头盖脸的一顿骂,说一个女孩子上什么学,到头来还不是要嫁到别人家里去,读再多书都是浪费。
“你也到了该上学的年纪了,再过两年就晚了,等今年秋季学期开学了,就让你跟哥哥们一块去上学。”苏会民揉了揉孩子脑袋。
棠棠听到苏会民的话脸上露出笑容来,她黑亮亮的眼眸里透着小心翼翼的期待,“爹,我也可以去上学吗?”
“当然了,咱们家的孩子都要去上学,只有读书才是人生唯一的出路。”
“苏老三,我看你真是闲事管多了不知道自己姓什么了!上学,学费书本费杂费,哪个不要钱?!你那点工资填进家里这个窟窿连个响声都听不见,你还敢开口提让这丫头去上学的事?!”喻娟芳刚进来就听到苏会民在提让棠棠上学的事,忍不住劈头盖脸一顿骂。
其实喻娟芳心里也有股怨气的,按她的想法,虽然丈夫工资低,但好歹是个人民教师,每个月不仅能按全劳力记工分,还额外有十八块钱的补贴,这年头谁家每个月都能有十八块钱的固定收入?她自己按天数出工一天也能记八个工分,要是他们三房单独出去过日子,两个人养三个孩子日子还能过得舒舒坦坦,不像现在,丈夫的工资月月上交,他们自己手里连半分余钱都没有,吃的不是黑豆稀饭就是窝窝头红薯干,那菜里连点荤油都见不着,一个月都指不上吃一回肉。
当然,喻娟芳也只敢这么在心里想想,她是不会主动开口提分家当这个罪人的。
“收拾一下,我带你去趟我娘家。”
棠棠还以为没在跟自己说话,摇头看了眼左右,苏会民慈爱地摸了摸她的辫子,“跟你娘去吧。”
家里还有几个昨天晚上吃剩下的窝头,喻娟芳把窝头拾进了竹篮里,再在上边盖了一块蓝色碎花的布,带着棠棠出了门。
正好是中午,有不少村民扛着锄头下工回家,看到喻娟芳都笑着跟她打招呼,“老三媳妇,你这是要出门啊,这小女娃是?”
喻娟芳在家的时候态度淡淡的,现在倒是愿意摆出笑脸来,“噢,我去趟娘家,这是老三他外甥女,以后就归我们养了。”
听到她的话村民们纷纷投来好奇的目光,“那可是添丁进口的好事啊,你这运气好,白得这么大一闺女,以后也多个人孝敬你,往后可热闹咯!”
还有人往她盖了碎花布的竹篮里探头,“你这有段时间没上你娘家那边了吧,给你娘家那边带了什么东西?”
“嗐,还能有什么,就是昨天吃剩的几个窝头。”喻娟芳笑着应付过去了,心里有些不耐烦,她本来就不喜欢跟人过多攀谈,更别提心里还装着事,“我先带着这丫头走了。”
喻娟芳的娘家就在离榆槐村四里地远的望乡村,她娘家情况跟老苏家差不多,只是老苏家好歹还有能力把家里的院墙给修理齐整,她娘家还是塌墙烂院,她爹快六十岁的人了,她娘今年也已经五十多,也是一大家子人一块过光景,不过她的几个哥哥弟弟都是农民,这年头收成不好,饿肚子是常态,手上更是没什么活钱。
当初她和苏会民结婚,全家人都高兴,想着苏老三好歹是个公办老师,她多多少少能贴补一些娘家,但这些年来苏家的经济命脉都握在朱老太一个人的手里,别说往娘家拿钱,今年她最大的儿子已经十岁了,她连点像样的礼品都没往娘家送过。
喻娟芳看着竹篮里的几个窝头,一颗心沉了又沉,已经想象到等会回去会面对什么样的场面。
喻娟芳走路很快,她常年干活脚下生风,棠棠个子小腿也迈不快,加上雪地路滑,尽管她已经很用力的跟着喻娟芳赶路了,但还是落后了一大截。
喻娟芳皱眉,但还是停下来了等棠棠,“快点。”
棠棠赶上来后,本来以为又要落下一大截,但没想到喻娟芳自己放慢了脚步,让她正常走路也能跟得上。
棠棠松了口气,笑起来的时候唇角浮现一个浅浅的梨涡,其实舅娘对她还是好的。
“娘,你看。”棠棠拽了拽她的衣角,指了指被冻住的河面。
喻娟芳顺着她的手指看过去,就看到被冰层冻住的河面上卡着一条冻鱼,大人的视角看过去正好被水草遮挡住了。
这条鱼大概是浮到水面上呼吸氧气时被冻住了,喻娟芳找了块石头,狠狠的砸向冰面,冰层碎裂,鱼身微动,她把鱼从冰层里逮出来后,再用一根草绳把鱼嘴给串了起来。
沉甸甸的一条鲤鱼掂在手里,喻娟芳估摸着得有三四斤重。
这鲤鱼好,体宽头圆,鱼肚上脂肪肥厚,肉质紧凑,而且没什么腥味,这年头鱼也是稀罕物,喻娟芳挺直了腰板,脸上的神情也轻松了不少,总算这次去娘家不用感到难堪局促了。
喻家兄弟五人,家里一共有六间土屋,那院墙因为年久失修已经塌了有段时间了,喻娟芳进门的时候,正好她娘家嫂子高春花正拿着一捧瘪了的谷子在墙根下喂鸡。
“哟,大妹过来了啊?”高春花把一瓢谷子撒在地上,招呼了一句,看到喻娟芳手里提着的鲤鱼时忍不住眼睛一亮,“怎还带了鱼来?这鱼看着得有四斤多吧。”
“这不是想着今天是爹的生日,把鱼炖了让大伙都尝尝鲜。”
高春花这话一出,几个哥哥嫂子都围了过来,“哟,这么大一条鲤鱼,红烧炖汤都行嘞,都有阵日子没沾着荤腥了,看来今天是沾了大妹的光了。”
“这个小女娃是?”喻母的目光落在棠棠的身上,大闺女的性格她最清楚了,不可能好端端领一个不相干的人到家里。
“这是老三的外甥女,亲爹娘不要了,老三就给捡了回来,现在是我和老三的闺女了,这回带她过来,也是想让爹娘见见这丫头。”喻娟芳几句话就概括了前因后果。
“原来是这样。”大伙的目光落在了棠棠的身上,看着她穿着件粉红色的袄子,一双眼睛又大又水灵,看得出来以后一定是个美人坯子。
棠棠被这么多人看着有点紧张,但她还是挺直了瘦小的腰板,“外婆好,外公好,舅舅好,舅妈好,我是棠棠。”
“瞧瞧这闺女这出挑模样,白白净净的,一看就聪明灵巧!”
“大妹你真是好福气。”
喻母得知棠棠是大闺女新收养的女儿,目光瞬间就变得慈祥了,脸上挂了笑容,她摸了摸孩子的脑袋,“欸,好孩子!跟你哥哥姐姐他们玩去吧。”
喻家几个媳妇妯娌七嘴八舌商议了一通,还是决定用这鱼来炖汤,不仅能吃上鱼肉还能喝汤,如果红烧的话就只能吃肉了,喻家媳妇把鱼给现宰了,刮干净鱼鳞,鱼肚里的肠子粪便也清理干净,再把那鱼给剁成一块块的。
锅烧微微冒烟后,挑小半块猪油润润锅,葱姜爆香后,再把剁好的鱼一块块放下去煎,煎到两面金黄后,才往锅里倒入热水,那汤一下子就变得奶白奶白的了。
家里还有去年腌的冬笋,用来炖鱼汤真合适,再加了一大块豆腐,盖上锅盖让鱼汤咕嘟嘟的在锅里滚着,满屋子的鱼香。
等到差不多时间了,又往里放了一点盐巴,咸淡正合适,小孩端着碗排队去盛鱼汤。
喻娟芳给棠棠盛了满满的一碗鱼汤,汤里泡着冬笋和豆腐,还有一大块鱼肚子上的肉,这个鱼肚肉是鱼身上最好的一块肉,没什么鱼刺,又滑又嫩,夹进嘴巴里就在舌头上化开了。
棠棠喝着鱼汤,感觉特别特别的幸福,她记得以前在瓦罐村的那个家的时候,有一次运气好,她在山涧里捞着了一条大鱼,她高高兴兴的把鱼拎回了家,可是那鱼她却一口都没吃上,她被打发出去拾柴了,回来的时候只剩下桌子上的鱼骨和鱼刺。
不像现在,她不仅能喝上一大碗鱼汤,还有那么大一块鱼肉可以吃。
吃完午饭,喻母把大闺女叫进了屋子里。
“平日里轻易吃不着肉,这鱼汤真鲜,大人小孩都喝美了。”
“你堂妹晓云她昨天来,给你二叔一家掂了一整条滚刀肉和两盒点心,就有人说同样是嫁闺女,咱们家不如你堂叔家,你爹当时听了脸都黑了,但你今天带了这么大一条鱼过来,咱们村子里的人都看见了都知道咱们家今天吃鱼了,可算是扬眉吐气了一回。”
喻娟芳二叔的女儿喻晓云,比她小两岁,丈夫原本是原林县百货公司的售货员金成峰,听说这一两年调到门市部去当主任了,也算是年轻有为,前途远大,喻晓云也妻凭夫贵成了主任太太,是彻底摆脱在土里刨食的命运了。
本来当年媒人是给喻娟芳和金成峰俩人介绍的,结果还没等深入接触,她堂妹喻晓云就和金成峰滚到了一张床上,喻娟芳和金成峰自然而然就吹了,这些年来,喻娟芳从来没在外边抖落过喻晓云的那点破事。
喻娟芳听到晓云这个名字脸色还是不太好看,喻母知道她的心结,就也不再提了,转而又提起棠棠,“我看这闺女眉宇顺朗,眼眸清净,是个不错的孩子,你以后好好把她养大了,以后对你肯定错不了。”
“再看吧。”喻娟芳扫了一眼外边的棠棠,心里不抱什么期望,毕竟孩子都这么大了,早就记事了。
下午六点,母女俩就启程回榆槐村了。
喻母还硬往棠棠的口袋里塞了一元钱,回到家的时候,天已经完全黑了,苏家人已经吃罢晚饭,喻娟芳叮嘱了一句让棠棠洗漱了再睡觉。
那大锅里还有一点热水,喻娟芳用着这点热水简单擦了澡,换上了一套旧点的衣服,路过炕尾时,棠棠从被子里探出头来叫她,“娘。”
“怎么了?”
棠棠把那一块钱从口袋里掏出来递给她,“这是外婆给的,我不要,你收着吧。”
“你拿着吧,万一想要买什么也能自个买,今天多亏了有你在,不然我也发现不了那鲤鱼。”喻娟芳说着,从怀里掏出一把水果糖来塞到棠棠枕头底下,语气还是有些淡淡的,“晚上吃糖对牙不好,明天再吃,别让其他人看到了。”
“糖?”黑暗中,棠棠眼睛亮晶晶的,她最喜欢吃糖了,但这年头糖是个稀罕物,她只有在过年时才能吃上一小颗,喻娟芳已经回炕上躺下了。
棠棠摸了摸枕头底下,数了一共有五颗糖,外面是一层彩色玻璃纸,看起来特别好看。
尽管还没吃到这个糖,但她已经想象到了这个糖果的味道会有多甜,水果味会有多浓,而且这个糖是娘给她的,想到这个,棠棠的笑容就怎么都掩盖不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