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间屋宅虽不大,胜在清净,”祝清衡站在门前随意打量几眼,没有要进去的意思,“你先安顿在此处。另外,我丑话说在前头,若你要以医术谋生,前期造势发展只能靠你自己……至于开医馆一事,待我看见你的价值,自会帮你。”
柳瓷将自己少得可怜的包袱放在小案上——她本就是逃难而来,在春怡楼的日子很难接触外界,除了几身衣裳,余下的便是她从曹梦丽处挣到的银钱。
祝清衡让她住的这个地方不在长安的繁华地段,换言之,她约莫不会再住处附近见到过去“侍奉”过的贵客,囿于此隅,可以喘息片刻。
“那么,”柳瓷低垂着眉目,半是试探地问,“祝少卿此前要我做的事,是什么?”
祝清衡瞟了她一眼,柳瓷和他想象的穿越者不同,她身上没有过多浓郁的“不属于这个时代”的气息,或者说,这些气质在她穿越来两个月中已然磨灭了。
要想在一个与自己原本生活截然不同的朝代生存,如若没有掀翻规则的能力,便只能伪装、直到同化。
“你应当知道,我已娶妻。”
在得知有“同乡者”的奇异兴奋情绪反而在见到人后散去,祝清衡对柳瓷过去的生活不感兴趣,而他如今在大兖,是大兖的祝清衡,没必要再去纠结现代的事、影响他现有的生活。
祝清衡沉了口气,道:“不过是借你的存在,让她更在意我一些罢了,待时机成熟,我会对她和盘托出。”
他顿了顿,余光扫过柳瓷的脸,“你我既同出一源,便当是个朋友,日后你好生过你的日子,我也有自己的生活,全作一点缘分。”
他没把话说得太直白,但柳瓷听了个明白——祝清衡的意思,是让她不要妄想借同为穿越者的关系谋图其余事。
祝清衡投了个好胎,有好身份好官位,也有相爱的妻子,看似与柳瓷有缘,实则本不是一路人。
柳瓷笑了笑,她倒是可以直接指责对方迂腐封建,更可以直言他想太多,毕竟他们本质仍是现代人,祝清衡不至于因此迁怒她,可她什么也没有说,只道:“我在春怡楼的确有听闻祝少卿的事。”
祝清衡转眸看向她,听出她还有下文。
柳瓷抬起眼睛望着男人,神色有几分怪异,“祝少卿……一定要这样吗?”
此话前后因果模糊不清,祝清衡不由拧眉,“什么意思?”
什么叫一定要这样?
“我虽然不知道你和你妻子的相处模式,”柳瓷观察着他的表情,缓缓道,“可我认为,一个女人不会容忍丈夫和其他女人牵扯过深。”
“如果祝少卿想让你夫人更在意你,还是采取其他方式为好。”
感情一事最经不起试探,否则,将会成为双方心里永远都难以拔除的一根刺。
祝清衡问:“那你觉得,什么是好方式?”
“我是局外人,不清楚你们的过往,不好评说,”柳瓷见他似乎格外在意此事,于是多问了一句,“贵夫人是个什么样的人?”
“温柔和善,知书达理,善解人意……”祝清衡抿了抿唇,又说,“可她太过倔强,喜欢把事藏在心里。”
柳瓷微不可察地挑了下眉尾,“那你就不怕夫人误会了我们的关系,性格使然不曾表达,却心中对你失望吗?”
要按祝清衡这般形容,他如此作为只会把温窈越推越远。
“你不明白!”
岂料祝清衡骤然抬声,身侧的手掌握紧又松开,“若我不激她,她就会永远如此!”
他只是正巧以柳瓷的契机凿开温窈封闭的心门,让她明白怀疑吃醋、担心受怕的滋味,待逼到极致便会彻底发泄,届时她才会更清楚她对他的感情有多么深刻。
然后永远、永远不会再离开他。
柳瓷怔住,祝清衡话语中流露出的拧巴偏执不像一对正常夫妇该有的情绪。
起初她以为祝清衡想出如此法子是把感情的事想得过于简单幼稚,可显然祝清衡不是孩童,他比谁都知道他在做什么,会造成什么样的后果。
但他仍旧会这样做。
“罢了,与你多说无用。”
祝清衡面色展露些许不耐,或许他还是太理想化,真以为柳瓷和他同样来自现代就能理解他的想法——他早不该抱有这种期待。
要不是为了将戏演得再真些,安排柳瓷住处这种小事不必他亲自出面。
祝清衡道:“大理寺还有要事,有问题你找竹山……”
“少爷!”
竹山匆匆闯了进来,他本被祝清衡支使去探看周围的情况,眼下却着急忙慌地冲到祝清衡身边,连气都喘不匀稳。
祝清衡下意识想训斥他莽撞,却听竹山上气不接下气道:“您快去丞相府吧,出事了!”
祝清衡猛地愣住。
……
“少卿夫人,”何泉带着仆从挡在丞相府前,脸色少见的黑沉,对女人的称呼也从故意亲近到生疏,“您不该此时回来。”
温窈寒色如刀,彻底掀去了浮漂般的安宁,冷声道:“让开!”
事发突然,彼时她和臧舒雯在云吞小摊,琉锦却突兀地寻来……她没法顾及臧舒雯的去留,只迅速吩咐琉银去大理寺寻祝清衡,而后几乎未加思索便带着琉锦赶到丞相府,却被何泉等人拦住去路。
“您是出了嫁的女子,没有夫家送贴,不允自行归宁!”何泉阴冷的眼神落在温窈身后的琉锦身上,嗤笑道,“夫人切莫被人迷惑了心智,到时可不好收场。”
丞相府并非在穷乡僻壤,双方对峙,如此大的动静自然吸引了不少周边路人窃语。
温窈却恍若未闻,不退反进一步,一字一顿道:“让开,我要见我阿娘!”
即便何泉带了人亦不敢当众对温窈下手,轻而易举被女人逼至门前,顾及声誉不得不压声威胁,“姑娘您可要想好了,若被老爷知晓,您怕是……”
她可以不在乎她的名声她的以后,可丞相府不能不在乎、温长风不能不在乎。
何泉强作镇定说出的恐吓未尽,温窈的耐心已等不了了,“琉锦。”
琉锦得令,指尖自腰间一掠,翻腕便亮出一把匕首,日光下隐约可见匕柄上的“山”字,“何管家,匕首无眼。”
打青山来的匪人不是他们这种“养尊处优”之人能相抵的,恐怕所有仆从加上何泉都不是琉锦的对手。
何泉艰难地咽了咽唾沫,正要松口时,丞相府的大门却从背后打开。
几人登时如同找到了主心骨,为温长风让出路。
何泉道:“大姑娘没有夫家送贴却硬要入府,小人阻拦不当……”
温窈无所谓何泉是否添油加醋,她此番擅自要闯府门,无论何泉说什么温长风都会借题发作,可她已经管不了那么多了,冲上前问:“我阿娘呢?”
她脱口的话不自觉开始发颤,眼瞳紧紧盯着温长风的面容,像是要从他脸上看出一丝违和的蛛丝马迹。
温长风那双眼睛几近冷漠,没有任何情绪地打量着在崩溃边缘的女儿,仿佛在打量路边发疯的野猫野狗。
半晌,他牵动薄唇吐出两个字,“回去。”
何泉立即将余下的仆从带回府中,温长风不再分给温窈目光,亦转身进了丞相府。
如果琉锦传回的消息有误,温长风不可能是这个态度。
温窈只觉手脚僵硬,天高欲塌。
她知道山辛夷体弱,又有温长风软禁限制,日子不会自在。
可温长风的软禁既是囚笼亦是庇护,她以为,至少能保山辛夷性命无虞。
温窈从未设想过,有朝一日山辛夷弃她而去,她该如何。
仿佛刹那被人抽去了力气,女人脚步踉跄,遂被人扶住手臂。
琉锦压抑着悲痛,轻声道:“姑娘,撑住。”
……山辛夷,怎么会死呢?
她那么聪明,外祖母说她离开青山前曾是山家最有天赋的机关师,况且她自通药理,比谁都清楚她自己的身体状况,怎么可能无声无息地死了呢?!
直到亲眼目睹到正堂平放的棺材,山辛夷失去血色而青白的脸平和寂静,温窈浑噩混沌的脑中终于落定了事实。
不——!
她猛然发力要扑向棺材,却被人预判拦住了去路,抬眸只对上一双不耐厌烦的双眼。
“她怎么会死?!”温窈已全然不顾所谓辈分礼节,发青的手指掐住中年男人的衣袍,声嘶力竭地问,“你说话温长风!你怎么能让她死?!”
“够了!”
温长风毫无情义地将她掀倒在地,语气不愉道:“她是自取死路,与我何干?”
“你就不怕夜半孤魂来找你索命吗?!”温窈双目猩红,抬头看向男人的眼神仿佛要将他碎尸万段,“温长风,你的良心是被狗吃了吗?!”
“放肆!”温长风居高临下地指着她,“你就是这般对你父亲说话的吗!”
“当初你为了颜面逼我出嫁不成,一面利用山辛夷游说迫我就范,一面又私下以山辛夷的性命威胁我……”温窈竟是毫无遮掩地笑了出来,泪珠却顺着眼角滑落,“你说只要我嫁给祝清衡,无论山辛夷做什么你都不会休了她更不会伤及她性命,我以为你再如何冷心冷肺,也不至于要了发妻的性命……温长风,我还是太高看你了,你就是不折不扣的伪君子,养不熟的白眼狼!”
“温窈!”
温长风最厌恶旁人骂他是白眼狼,温窈心知肚明,不过是在故意激怒他。
温长风压住怒气,正要发令叫人把温窈拉去祠堂,却听堂外一声颤巍柔弱的呼唤。
“……温郎?”
隐隐还有幼子细小的啜泣声。
温窈嗤笑出声,神情嘲弄,明明跪趴在地,却让温长风无端觉得被人火辣辣地扇了一巴掌。
可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