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民街有流民街的习惯,黑市有黑市的规矩,去哪就要遵守哪里的规则,这是傻子都知道的事情。
顾琮当然不是个傻子,但也正因为他不是个傻子,所以孟十三才看他不顺眼。
那个外来的小子,看似是个与谁都能处得来的随和开朗性子,实际眼光却是只能用刻薄形容的精准;他会有意无意会把人划分为三六九等,倒不是普通人眼中更朴素直白的阶级或是等级的划分,而是围绕着他自己的需求来区别分类——像是近期需要打好关系的、日常可以随便聊天的,需要保持着恰到好处的敬畏心,平日里却需要拉开距离的……
以及,完全没必要多费心思联系的。
比如说孟十三,非常不凑巧的是,他被划分到了最后一类里。
要说他做了什么呢,严格来说也是没有的,不过就是观察了几天后,觉得这小子聪明灵活脑子够用,所以作为“老大”的孟十三起了招揽的心思,想要和人家卖个好,然后做个朋友。
孟十三对自己心里有数,他年纪不大,也不是擅长动脑的类型,好在性子狠,年少气盛,做什么都豁得出去,在同龄人之中也是少有的能打,但也就到此为止。
要想更进一步,必须要找个脑子够用的家伙才行。
少年人的心思粗糙也敏感,能那些平日里被欺负的小商人已经快到忍耐极限了——他们已经不能再用孩子来形容,年纪不是万能的挡箭牌,如果真的把他们逼到极限,自己和伙伴们就只能是被驱逐的死路一条。
本来按着孟十三的原本计划,只要把顾琮吸收进来,那么近期让他头疼的麻烦立刻就能解决了;那么个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家伙,就连黑市里不让小崽子们接触的那些真正脏活,顾琮也有本事在角落处敲个口子,在旁边跟着看上一眼,蹭一口额外的外快。
多有用的脑子啊,是吧。
孟十三耐着性子,变着花样的想要和人处好关系,时间长到他身后跟着的小弟都开始不耐烦了,顾琮还是一点都没反应都没有。
不但没有半句回音,更是毫不掩饰自己的抵触和回避的态度。
这对顾琮自己当然是有好处的,毕竟孟十三他们的口碑本来也不算多好,和他们拉开距离,只能让那小子顺水推舟,更进一步的和大人们处好关系。
……于是孟十三就开始不爽了。
这群小子表达不爽的方式也是非常直白简单:和顾琮找茬很麻烦,那就掠过这个不好处理的,直接冲着他的软肋入手。
调查他的来历背景对于这些地头蛇来说一点都不难,而拿到信息的那一刻,孟十三也是对着那条情报嗤之以鼻:一个近乎毫无底线,坦然干着黑市脏活的半大小子,家里却有个从不出门的妹妹?
黑市长大的孩子没有“不能欺负女孩子”的概念,往往许多看似柔弱可怜的小姑娘下手要更加阴狠毒辣,孟十三规划起来也没有多少所谓的心理压力,顶多就是隔着窗户看见那个被照顾得干干净净的女孩时,觉得两边的差距确实有点大,可以收敛一点。
一看就是被姓顾的小子放在手心里宠着的,孟十三有点嫌弃的想,别说出门了,怕是在家里也是个什么也不做的娇小姐。
“那我们接下来怎么做,老大?”身后跟着的小子们蠢蠢欲动,道德感在这地方是不可理解的奢侈品,孟十三只稍微思考了一会,就给出了答案:“几个留着在这儿盯着,留几个上楼砸门,声音大点,骂的凶点,先吓吓她。”
这人口密集,但大多都是些不愿多惹麻烦的普通人,遇到这群气势汹汹来者不善的混混也都是下意识选了避让,孟十三仰头看着那扇窗户,女孩子低头看着他们,那副毫无反应的冷淡样子,倒是还真的和顾琮像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啧。
孟十三微不可察地撇撇嘴。
顾琮选中的租屋位于中间的楼层,叶珀在那几个小子上楼之前就钻出了家门——出门之前她犹豫了半秒时间,因为哥哥没给她钥匙,出去了就大概率回不来了,随即又想想问题不大,窗户没有栏杆,她可以从那儿回来。
猫更快一步爬上顶楼,这里的楼房和流民街的铁皮棚户不同,和记忆中那片静默的锈水湖也不同,人声嘈杂,往来熙攘,猫的行动有些意外的迟缓,因为旁人的目光和长久的凝视成了某种无形的锁链,让女孩有种说不出的不适感。
……好多人哦。
叶珀蹲在顶楼天台的最高处,俯视着对此一无所知的孟十三和其他来来往往的人,心绪平平的感慨了一句。
这感觉对猫来说也有些新奇。
只有猫的时候怎么行动都是无所谓的,无论是在房顶上跳来跳去还是在人群脚下行走,但是旁人的眼睛看得见叶珀的存在,会注意她,凝视她,也会对她的行动投以无法理解的目光,这就有点麻烦——
区别于在家里的大脑空空,女孩的脑袋忽然就需要同时处理两套截然不同的感知系统,她在天台山蹦跶几下,动作有些说不出的扭曲迟钝,连带着猫也跟着出现了好几次尾巴绊到爪子的低级错误。
黑足猫看着自己不太听话的爪子,又看看旁边即使蹲着也比自己高出很多的本体,很沉痛的喵了一声。
叶珀的表情也很沉痛。
切换视角太痛苦了,一不小心就容易错位。
猫拍拍她,给了一点敷衍的安慰。
但是我们总要学着习惯的,对吧?
女孩慢慢深吸一口气,重新站直身子,用自己的脚踏出了一步。
猫站在她的影子里,和她一起踏出了前爪。
仍有人在看着她,猫知道,她也知道。
猫不在乎,女孩不介意。
那些人的目光流淌过她的身侧,不过是时不时掠过身侧的风,是夜晚出现也会停留在身上的月光,是脚下存在却也可忽略的砂石瓦砾,他们理所当然地存在着,无需给予更多的关注。
她现在需要做的,不是为了这些目光收敛自己的脚步和舒展的动作,只是与这世界本身同频。
女孩只低头看着自己,迈出的脚步摇摇晃晃,第一步踏出时仍是稚拙学步的孩童,第二步开始她的肌肉开始本能地舒展呼吸,猫的尾巴高高翘起,后脚搭上前爪留下的爪印,留下重回稳定的平衡直线,第三步之后,猫的脚步开始与她完美同步。
猫踩着她的影子,女孩跟上猫的脚步。
女孩在天台的边缘处俯下身子,纤细柔软的身体如水般从高台流淌落下,一同跳下的猫在半空熟练调整身体的节奏,落地的瞬间,是难以想象的轻盈迅捷。
她已经从楼上跳下来了,然而不远处的孟十三还在盯着那扇早已空无一人的窗户,对身后的变化一无所知。
叶珀蹲在不远处的墙垛上看着那个陌生的小子,姿势和她一模一样的猫蹲在她的肩膀上,盯着他毫无反应的背影,很惆怅地叹了口气。
就这么个反应速度,还想要欺负人吗。
那边的孟十三还在心不在焉的听着同伴们的侃侃而谈:“这几次先把人吓哭,看看姓顾的反应,他要是觉得还能腰杆硬下去,就把他妹绑架带走,当着他的面打一顿……”
“这样不太好吧,感觉很不礼貌诶。”属于女孩子的声音冷不丁在几人身后响了起来,比起反射性地惊愕和被打扰交谈的愤怒,孟十三的身体里率先升起的却是脱离认知的毛骨悚然——
他身后什么时候有人的!?
他不是迟钝的类型,常年混迹街头三天两头就要打一架的年轻人年少气盛,骨子里流淌着是好勇斗狠的血,他对身边变化足够敏感,要不然也不能靠着拳头就在这小团体里站稳脚跟。
……可是,这女孩是什么时候站在他身后的?
孟十三僵着身子回身,比起其他完全没注意到问题所在,只顾着对人家骂骂咧咧营造气势的同伴,少年的脸色却是不自觉绷紧的僵硬苍白。
现在的距离更近了些,比起玻璃窗后面的模糊轮廓,女孩子的模样很清晰的印在了少年的眼睛上。
她看着自己,脸上却写满了毫不掩饰的心不在焉,是另一种程度的令人恼火。
叶珀几乎称得上是兴致缺缺的从他身边的同伴身上掠过,最终那双黑漆漆的猫眼落在了他身上,露出几分饶有兴趣的神色。
孟十三的身体几乎是反射性绷紧了,倏然生出一种被拨弄的未知恐惧。
她浅色的唇角微微上扬,原本放松的身体角度生出细微的调整,像是只看中心仪玩具的猫,正跃跃欲试的准备伸出爪子。
“你们要抓我去威胁我哥吗?”女孩子的声音轻软,比起她的动作和位置,本人甚至是很客气的在和他们商量:“我现在出来了,有什么事情能不能就这么聊?不要随随便便跑到人家家里去吧。”
“谁要和你聊!”其中一个禁不起这样轻慢无视的态度,立刻嚷嚷着冲上去,直接伸手就要抓人:“死丫头给我下来——”
站在更远处的孟十三看的清楚,女孩漫不经心地看着冲到自己面前粗鲁的抓捕动作,身体只稍微倾斜了一个角度,伸手在对方后颈处不轻不重地拍了一下,那倒霉小子就跟着打了个趔趄,险些撞到了墙上。
孟十三的心脏不合时宜的跳了一下,随即便生出另一种被戏耍般的羞恼愤怒:“抓住她!”
无论如何,不能让这丫头跑掉!
他话音未落,人已经直接冲了出去,叶珀仍悠悠然蹲在墙垛上,甚至还有零点几秒观察对方动作的松弛余韵,然后才轻飘飘地一拧身子,从那里跳了下去。
孟十三骂了一句本地俚语,想也不想地直接追了上去,连一个提醒的眼神也没留给身后的同伴。
“你大爷的孟十三……!”身后老友骂骂咧咧一句,也跟着嚷嚷起来:“愣着干嘛,跟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