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自从就职大理寺后,徐肃年的名声就一直不是很好。
冷血、酷吏、残暴,几乎成了他的代名词,甚至前两年有新科进士为了博名声,特意写了一篇针对他的赋论,被保举进了御史台。
此后,诸如此类的事情更是屡禁不绝。
对于这些外界看法,徐肃年并不在意,或者说是早已习惯。
因此今天盛乔骂他冷血的时候,他是真的不生气,只是有一种,果然如此的感觉。
但他没想到盛乔会向他道歉。
这样的经历很是陌生,以至于他明显地愣了一下,而后竟然有些不知道要说什么。
盛乔见他不说话,以为他没听见,有些心急地推了推他的胳膊,“你听到我说话没有啊?”
徐肃年总算回过神,但仍是维持着冷脸,“听到了。”
怎么是这个反应?
盛乔不太满意,圆溜溜的眼睛就那么直勾勾地地看着他,偏要听到他的回答才罢休。
徐肃年被她盯得莫名不自在,咳了一声,说:“等了差不多一刻钟了,那些人应该走了,回客栈吧。”
说完,他拍了拍衣袖的褶皱,径直从她面前走了过去。
盛乔将眼睛瞪得更大,她不敢相信自己刚才叽里呱啦说了那么多,这人却一点表示都没有。
甚至还直接走了。
盛乔恼怒地追上去,却忘了自己的两条腿还疼着,此时骤然抬腿,小腿又酸又胀又痒,她险些被自己绊倒在地。
盛乔没忍住,哎呦一声叫出来。
徐肃年闻声回头,只见那小娘子半蹲在地上,两手按着小腿使劲地揉。
徐肃年往回走了几步,蹙眉问道:“怎么了,受伤了?”
不知道为什么,盛乔一点也不想理他。
徐肃年眉头皱得更紧,“到底怎么了?”
他的语气带有一点焦急地催促,听在盛乔耳朵里却是不耐烦的意味。
“你那么凶干嘛呀。”她有些委屈,“我从来没见过那么多的难民,当然忍不住心软了,我也没想到他们会是骗子,而且还一直跟着我,还把我的荷包都抢走了……你现在还凶我……”
盛乔本来是带着一点委屈,说到方才的事,又有些藏不住的后怕,到最后甚至眼眶都红了。
“而且我也不是故意要骂你的嘛,我以前,我以前都不骂人,谁让你那么粗暴,差点把我从车上甩下去,我都要吓死了……”
徐肃年被她叽叽喳喳的控诉吵得脑袋疼,他无奈地揉了揉太阳穴,走到小娘子身边,将语气放缓了一些,“所以,到底怎么了?”
盛乔声音里带着点鼻音,“腿疼。”
“是刚才受伤了?”
盛乔摇了摇头,指着自己的小腿,可怜巴巴地说:“都怪你,刚刚跑得太快,现在我的小腿好疼。”
大约是抽筋了。
徐肃年朝她伸出左手,问:“还能站起来吗?”
盛乔抬头看他一眼,试探着想要站起来,还没站直,又哎呦一声跌回去,“啊啊啊好疼……我走不了了。”
疼得她都顾不上生气,两只手紧紧抓着徐肃年的手臂,额上已生出了冷汗。
徐肃年蹙眉看向四周,看到巷子口堆着几块碎石,他让她在原地等一会儿,然后搬了两块石头过来,叠放在她身边。
“坐过来。”徐肃年说。
盛乔盯着那两块又脏又糙的大石头,有些犹豫,可一触到男人那颇有些不耐烦的神色,又没有多说什么。
这巷子又偏又破,他把自己丢在这怎么办。
盛乔抚了抚石头上的脏东西,咬牙坐下,两条腿曲在身前。
她刚一坐下,徐肃年便跟着在她身边蹲了下来,一手捉住她的脚腕,一手托住她的左腿腿肚。
盛乔被他这突然的动作吓了一跳,“你,你要干什么?”
她下意识就要抽腿,却被男人握得更紧。
徐肃年抬头看她一眼,解释道:“你的腿抽筋了,需要揉开。”
这这这,盛乔看着男人握在自己小腿处的的一双大手,虽然隔着裤子和靴筒,可,可……
她的耳朵微微发红,小声道:“可是男女授受不亲,这样……”
话没说完,被一记冷厉的眼神截断了。
“好,那你自己跑回去。”
说完,徐肃年便故意做出要起身离开的动作。
盛乔真以为他要把自己扔在这,忙伸手去抓他,但因为他的步子太大,没抓住袖子,指尖往下一滑正好攥住了他的手。
同行这几日,两人也不是没有过越界的接触,但至少也都隔着衣裳,就像刚才拉着她跑到巷子里的时候,也是抓的手腕,如此手碰手的直接触碰还是第一次。
男人的手温热修长,和女人的手很不一样,盛乔握上去的时候,能清晰地感觉到他指腹的粗糙的茧子,摸着有点痒。
她下意识蹭了一下。
像是被小猫抓过,徐肃年指尖颤了颤,飞快将手收了回来。
“咳,”徐肃年回头看她还仍旧停留在半空的手指,“不是男女授受不亲么?小娘子这是什么意思?”
盛乔看着他,“你要把我自己扔下?”
徐肃年叹了口气:“不想让我把你扔下,就老实点。”
说完,徐肃年再度蹲回她的身侧,伸手握住了她的左腿。
盛乔下意识地挣动了一下,正巧男人抬头朝她看过来,她莫名心虚,又乖乖地把腿挪了回去。
徐肃年掌心收力,左手掐着她的脚腕,另一只手不轻不重地在她小腿的腿肚上揉捏起来。
盛乔控制不住地要喊疼,可还没出声,就被男人特别有先见之明地打断了,“闭嘴。”
好凶啊。
他是不是忘了自己是谁了?哪有这么和主人说话的车夫。
人在屋檐下,盛乔咬着嘴唇不敢叫,眼睛里却写满了愤愤的情绪。
直到徐肃年帮她两条腿都按摩完,问:“怎么样,好些了吗?”
盛乔仍是不说话。
徐肃年蹙眉,他最近总是蹙眉,“怎么不说话,还不舒服?”
盛乔这才瞪着圆溜溜的眼睛,说:“不是你让我闭嘴的么?”
徐肃年:“……”
他无语地撑着膝盖站起来,说:“这回可以走了吗?”
他声音里的不耐几乎要溢出来,盛乔不满地撅了下嘴,哼道:“有你这么和主人说话的吗?”
幸亏没有喝水,徐肃年才没有让自己真的被呛到,主人……
好罢,是他忘了自己现在还是个车夫。
他偏头看着盛小娘子不情不愿的眼神,无奈道:“好,你是主人,那怎么办?难道要我背你回去?”
他原本也不过是随口一说,不料那盛小娘子竟真的点了点头,命令道:“好,那你蹲下去。”
徐肃年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做什么?”
“不是你说要背我的?”盛乔振振有词,“而且我是主人,你是车夫,你不需要问为什么,只要听从主人的命令就是了。”
徐肃年反问:“不是男女授受不亲么?”
“你能背我是你的福气。”盛乔这会儿异常的伶牙俐齿,“你不知道,这世间有多少郎君想背我都背不到呢。”
见他仍不动,她干脆伸手去拉他。
徐肃年被她推着转过身去,被迫蹲在她的面前,冷笑道:“那我还要谢谢小娘子您的恩赏了?”
盛乔毫不客气地爬上他宽阔的背,“你知道就好。”
徐肃年无奈托住她,心想,一个小娘子能有多重,只当她是腿伤走不了路罢。
也算是行善积德。
盛乔自然是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她看着男人伏在自己身下的臂膀,颇有些得意,还有点新奇。
她在家中行末,上面三兄两姐,都比她年长很多,虽然他们都对她很好,甚至可以说是纵容,但盛乔其实并没有真正意义地和他们长时间相处过。
而且她不爱出门,平时宴会都很少参加,也没有什么相好的手帕交。
虽有一个表姐郑墨,奈何盛乔的外祖家并不在长安,且郑墨十几岁就出门游历,常年见不到影子,两人更多是书信往来。
所以她身边其实很少有能说话的同龄人,多少也会觉得寂寞。
盛乔自己也没想到,她会在一个车夫身上体会到“朋友”的感觉,虽然他是下人,可与她相处时,他并没有低人一等的心思,反而是平等的。
而且,这几天的相处下来,她或多或少地感觉到了他的特别,他仿佛去过很多地方,也懂得很多东西,会把脉问诊,甚至能够一脚踹飞一个地痞流氓。
在盛乔心目中,上一个这么厉害的人,还是郑墨呢。
也正是因此,对于他的冒犯,她始终没有真正生过气,甚至生出一点探究的念头。
犹豫半晌,她忽然问道,“徐少安,你的功夫那么好?没想过要投军么?”
徐肃年怔了一下,“为什么要投军?”
盛乔说:“我只是替你觉得可惜,这几日相处下来,我能听出你是个读过书的人,只是碍于身份才不能去考科举。这当然很可惜,但现在看来,你武艺也很好,若是考不成科举,去投军也不失为一条出路。”
这话教他如何回答?徐肃年沉默了一会儿,才胡编道:“家里……情况不允许。”
听他这么说,盛乔忽然想起自己当时之所以没在车行见到他,好像就是因为他回家去安置母亲了。
还真是孝顺。
“你母亲是不是身体不太好,家里除了母亲,还有别人吗?”盛乔问。
“不太好……”徐肃年犹豫了一下,“还有两个弟弟。”
“你弟弟多大了?”
没想到这小娘子这么刨根问底,徐肃年懒得再胡编,干脆直接照搬真实情况,反正她也不知道,“一个十七,一个十四。”
“你大弟弟比我还大一岁呢。”盛乔思考道,“按理说,他应该可以照顾你母亲了吧?”
听出她的话音不对,徐肃年微不可察地蹙了下眉,“小娘子到底想说什么?”
“我只是觉得你人很好,今日又救了我,我想报答你。”盛乔认真地说,“我二叔就在军中,虽然我如今离家了,但我只要写一封信给他,说你是我的救命恩人,再向他举荐你,我二叔一定不会拒绝的。”
还是第一次有人对他说,你人很好。
徐肃年愣了一下才想起来拒绝,“……不必劳烦小娘子了,您只要付我工钱就行了。”
“工钱是工钱,报恩是报恩。”盛乔以为他是重文轻武,嫌弃军中苦累,不由得有些急切地劝道,“你知不知道,你的身份是不能科举的?从军对你来说已经是最好的出路了,虽然离家千里,军中条件也艰苦些,但近些年朝廷已经没再打仗了,你知道踏实肯干,又有我二叔在,以后的路肯定比你现在好,你的眼光……”
她一着急,话就多起来,让徐肃年想打断都找不到机会。
本不想再理会,可这小娘子也实在太过唠叨。
徐肃年停住脚步。
果不其然,盛乔也跟着停下,迟疑地问:“怎么了?”
徐肃年佯装听到了什么声音一样,左右看了看,声音也跟着压低,一副警惕的模样,“好像有人。”
“有人?”盛乔就像是只受惊的兔子,刚才还撑在他的肩上指点江山,这会一下子就老实了,紧张地伏身,“难道是那些人还没走远?”
“也许。”徐肃年压下唇角的笑,“所以小娘子你最好说话小声一点,再将他们引来就不好了。”
盛乔立刻捂住嘴巴,“我不说了不说了,我们快走吧。”
徐肃年对她的反应很满意,继续往前走。
可他没想到的是,这小娘子实在有些紧张过度了,她不仅整个人趴上来了,搂着他脖子的手也越抱越紧。
这下,少女的整个上半身都贴在了他的背上,柔软挤压的触感异常明显,像是周身覆了一朵云。
徐肃年整个人一僵,再度停下了脚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