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有了魏寻做的程序，饭店管理起来变得更加得心应手，平时的财务核算一清二楚，给唐成安省去不少麻烦。
简明直白的员工绩效考核以及奖罚情况定期公示，显然员工们都不愿做倒数第一，一个个不同往常一般发起狠地忙碌起来。
又或许是因为近期的酒店周年晚会。
“怎么才买这么一点儿菜？”
唐成泰扒开袋子一瞧，看上去鼓鼓囊囊的塑料袋，其实就装了几样青菜而已。
他挑挑捡捡终于有个顺眼点的：“也就这块牛肉还行。”
“我下班都已经这个点了，你说还能剩什么？”唐成安眼窝深陷，揉了揉肩膀，“那块牛肉是我们酒店送的。”
为了难得一次的周年晚会，乐兴上上下下都在连轴转，就连平时散漫惯了的余老板，都破天荒肯从办公椅上抬起屁股。
唐成安这个闲不下来的热心肠，在管理人员办公室那一层里，总是留到最后一个走。
“哟呵，你们酒店这么大气呢？”唐成泰提起牛肉按了按，肉质和色泽都不错，“这牛肉要是放市场上买，那可得花不少钱。”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最近后厨进了一大批牛肉，估计本来是想着周年庆做活动用，结果可能还是发现进太多了吧。”
“那也不错了，”唐成泰熟练地系上围裙，“最近散装盐都涨到一块二一斤，更何况是这么大一块牛肉。”
“这年头什么都涨，就是工资不涨。”唐成安恹恹叹气。
“谁叫你当初不听劝，非要自己找什么工作。”
唐玉山不知从哪里突然冒出来插了一句，手里还抱着他那个当宝贝一样的搪瓷杯。
唐成安不服气：“你搞清楚好不好？现在家里除了大哥之外，就我赚的钱最多。”
“嘁，女人会赚钱有什么用？相夫教子才是最重要的。”
“你又开始胡说八道，”每次谈到这个话题，唐成安就会气冲冲指着墙上的海报回怼，“你看看李宇春、周笔畅她们，哪个不是女性？哪个没有能耐？”
“听说超女冠军能挣三十万，这不比大街上那些游手好闲的男人整天只知道躺在家里挣得还多吗？”
“那有本事你也去参加啊！”唐玉山啐道，“不就小时候当过一次合唱队领唱吗？看把你能耐的……”
“就说小学和你坐同桌的李香香，人家当初早早嫁人你还觉得她没志向，结果呢？现在跟着老公住大别野，光是每个月给家里汇的旅游经费，少说也有上千块。”
他每回说到这个话题，就像个有模有样的专家，那可谓是引经据典、博古通今、长篇大论……
倒也不觉得累。
“你看看你，样貌、学习，哪点比她差？”唐玉山继续唠叨，“我给你生了这么好的条件，结果你还不知道好好珍惜，偏要考什么大学，还去学金融，到头来还不是在大城市混不下去，灰溜溜跑家里来了？”
唐成安沉默不语，她闭着眼都能猜到唐玉山还是这套万年不变的话术。
自从她刚升上初二，因为对物理还没适应而成绩下滑开始，唐玉山便像中了邪似的，总是计划让她赶紧辍学。
也许是因为十三岁，对于他们唐家每一个人来说，都是个人生大坎。
唐玉山在十三岁遇到意外，被镰刀划去一截手指，被迫放弃参军志向；唐成泰的十三岁则选择辍学留在家里，当起了“家庭煮夫”；唐成国更是未满十三岁，就开始偷偷摸摸开汽车拉货以补贴家用。
唐成安原以为她的十三岁也会重蹈覆辙，不过好在唐成国还算清醒，坚持让她继续读书，这才让唐家出了唯一一个大学生。
可即便接连考上不错的高中和大学，唐玉山对唐成安选择的道路依旧不太满意。
尤其是她二十四岁的年纪，却还是孤身一人。
“说到底都是自己作的！”
唐玉山一屁股坐回沙发上，从他口里说出的话比搪瓷杯里的茶叶渣还刺挠。
“你凭什么认为嫁人成家对女性而言就是最好的选择？你又不是女的。”唐成安丝毫不打算惯着他，“等你有本事自己长出子宫再来和我讲这些大道理。”
“嘿？你这死丫头，我这是为你好。”
“呵，为我好为我好……我明明现在就很好。”
“你靠每个月拿那几千块工资，连头发都因为没钱只烫了一半，这样紧巴巴过日子也觉得很好？”
“没错！我就是觉得很好！”唐成安脸都气红了，“我人生所有的不好都是你带来的！都是你唐玉山！”
“你就是被那些乱七八糟的思想给洗脑了。”唐玉山把杯子一砸，面目狰狞，“你要是不听我的，以后有你后悔的！”
“我唐成安活了二十多年，还真没有后悔的事！”
“你就犟吧，以后别来找我哭！”
“我就算扑在爷爷坟上哭，都不会找你哭！”
“你还敢……”
“你们两个干什么啊！”唐成泰被吵得脑袋疼，连忙打住二人，“一个个把话说这么难听干嘛？”
唐玉山又开始甩锅办委屈：“明明就是她先开头的。”
“老爹，事已至此你就消停点吧，那么多年前的事还提干什么？”唐成泰费力劝架道，转头却看见唐成安一把拿起外套急匆匆走出门外，“诶！你又要去哪？”
“魏寻要给我们酒店温室大棚装新仪器，我得一块跟去盯着点。”
“你不吃晚饭了吗？”
“看着某人没心情，不吃了。”
“你这没良心……”
“唐玉山你给我老实点！要不然你也没饭吃！”唐成泰头一回在家里这么威风。
家里生杀大权他向来挨不到边，不过饱腹大权倒是非他莫属。
“嘁。”
唐玉山只得老老实实坐回沙发上，重重哼了一声以示抗议，表情颇不服气。
“真是养了一窝欺软怕硬的狼崽子……”
原本许教授已经将需要更换成的设备列在清单上，就连品牌和型号都写得清清楚楚，奈何不知是哪个环节出了只“耗子”，一招“狸猫换太子”，愣是把设备全部换成了平价款，从中抽走不少油水。
可一分价钱一分货，没几天，这些便宜货到底还是露出了马脚。
然而魏寻这个在世菩萨偏偏又爱瞎揽活，本来压根不归他管的事情，他却一个人在棚里忙活好几天，唐成安实在看不下去。
“进展到什么程度啦？”唐成安绕过铺满一地的仪器来到魏寻身边坐下。
在偌大的温室大棚里，魏寻抱着电脑缩在角落，一米八五的大个子此刻倒显得像只瑟瑟发抖的小麻雀。
“差不多了。”魏寻答道。
唐成安歪着脑袋看他，眼睛一眨一眨：“差不多是差多少？”
“传感器，”魏寻笑了笑，“老式传感器和电脑不匹配，需要改造一下电路板。”
“这个很复杂吗？”
“还好，一个半小时应该够了。”
“这不是挺快的么？那你为什么还没时间吃饭？”
唐成安刚进来就注意到了魏寻身后的饭盒，是小卖部卖的普通盒饭，里面饭菜现在还热不热不清楚，不过一看菜品就知道是最便宜的那款。
“嗯好，马上，马上。”
肉眼可见态度敷衍。
雾蒙蒙的温室大棚里，周围空气像是凝固了一般，时刻弥漫着一股淡淡的植物气息。
水珠顺着塑料棚顶缓缓滑落，偶尔滴在地上，发出细微声响。
唐成安目光不自觉落在魏寻侧脸上，心里突然揪了一下。
电脑屏幕的冷光映得他的脸有些苍白，颧骨较之记忆中更加突出，下巴线条也显得锋利了许多，更别提眼下那圈万年不变的青黑。
她依稀记得他十年前离开那会儿，脸上还有些圆润的弧度，笑起来时眼角会微微弯起，带着几分温润少年气。
可是现在，唐成安能找出的只有满身疲惫。
大棚内依旧飘散着冷雨天后泥土的湿重气味，在一片雾气中，唐成安只随意地一抬头，便能对上魏寻清晰到能数清睫毛的眉眼。
有时她会不自觉幻视过往，想起曾经的自己也是这样深情款款地追着魏寻倾诉情意，毫无保留。
魏寻发育相对较晚，十五岁的他并没有比其他男生突出多少，为了把更多心思放在学习上。
他甚至常年不变留着较短的寸头，除了比一般人更加干净秀气的五官，在整齐划一的校服大军中他根本不起眼。
但唐成安却像是装了雷达一般，每一次都能精准找到魏寻。
别人一旦问起，她总是颇为自豪地打哑谜，还炫耀即使只留下一个后脖颈，她也能第一时间找出他。
那时候的唐成安无比坚定认为魏寻就是世界上最好的人。
他的好或许南州所有人都知道，但只有唐成安一个人会放在心里。
可是即便是当时如此自傲的她，如今面对这个消失十年又去而复返的恋人，她只感到一股莫名心凉的陌生。
他的变化太大了，以至于找不到原来的影子。
“不行。”
唐成安顾不得魏寻阻拦，直接从他身后打开饭盒，递到面前：“现在就吃。”
“如果你还不吃，那我就喂你吃。”
小学的时候，唐成安曾有一段时间疯狂痴迷《小王子》读本。
当同学们都在为小王子和玫瑰分离而感到悲伤时，只有唐成安情绪淡淡的。
也许小王子在游历其他星球时，见过无数朵玫瑰；也许等他再次回到B-612星球，发现玫瑰不再是之前的玫瑰。
但唐成安相信，
无论玫瑰变成什么样子，他还是只爱自己的玫瑰。
所以不管魏寻变成什么样，她想，他都应该得到所有的真心和善意。
「“白等一个人十多年，真值得吗？”」
唐成泰的话还在脑海里回荡。
嘁。
哪有什么事是值不值得的？
只有愿不愿意。
唐成安愿意等魏寻十年，愿意心疼他，愿意掏心掏肺对他好，
这些就够了。
“好……好，我，我自己吃。”魏寻犟不过她，只能乖乖接下盒饭。
可他一面要顾及放在腿上的电脑，一面又要留意盒饭里的汤汁不能污染仪器，导致整个人姿势别扭得只差把自己拧成麻花。
唐成安看着他又气又笑：“把电脑给我吧。”
“谢谢，我，我尽量快点吃。”
“你着什么急呀？难道这电脑比石头还重，还是你嫌我娇生惯养吃不了这点苦呐？”
“不……我不是这个意思……”
魏寻的反应逗得唐成安咯咯笑：“开玩笑的，你慢慢吃。”
两人并肩蹲在角落，膝盖几乎碰在一起，彼此的体温在狭窄空间内悄然交织。
也许是魏寻吃得太急，筷子在饭盒里不断翻动，时不时发出细微的摩擦声，脸侧还无意中粘上几粒米饭。
唐成安就这么安静看着他，看着他的睫毛在朦胧月光下一扇一扇，似有两枚星点落入眼底。
直到他因为噎住刚拿起水杯，大棚里的灯光却毫无预兆地熄灭了。
唐成安：“嗯？停电了吗？”
“没事，你不用起来，”魏寻把筷子插在一次性餐盒上，饭菜还剩下一半不到，“我去看看。”
“太黑了看不清路，你小心点。”
“嗯，放心吧。”
唐成安目送魏寻没入黑暗，身边只剩下电脑电源处还亮着微弱白光。
她重新挺直身子，想要把电脑摆直放平，不料无意间在底部摸到一个本子。
应该是刚才魏寻和电脑一起递过来的。
唐成安刚想合上本子，却发现薄薄一本居然合不拢，拿到上面一看才发现是因为夹在里面的纸条折起来了。
她重新摊开想要叠平整，可不知怎么的，即便只有十分微弱的月光，也让她看清了上面的文字。
「借款人民币壹佰万元整。
此借款用于生意周转。」
「借款人：魏寻
2000年10月13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