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各自抒发己见后,帝辛终于点头许可,对一旁负责记录小史道:
“传,女仙妲己,通阴阳,献白猿,除邪祟。即日入宗庙,任鬼巫,侍奉先祖。赐,十朋贝*1,奴四,皿具七;日常用耗,与祝官贞人相齐。另将白猿送往兽园,精心看顾。”
他又环顾众小臣,对鄂顺道:“顺,你素来行事稳重,可先送她去宗庙。”
这样说时,他明锐的双目不免又盯向妲己,实则决心根本未下。
特意派戍卫少亚总长去送,实则是一个顶端的雄性在明示自己的实力,更是一种对她隐晦地示好——
他几乎是在说:我可操控天下之人,我亦愿将这天下供你操控……
但妲己浑作不觉,只暗暗松了口气……
她看得出,帝辛第一眼见到她,就已痴迷,眼中的掠夺情绪几乎要聚成实体。
两人的纠葛八世,她就像是他难逃的劫数。
但那又如何?
她已决定不屈从命运。就算帝辛有怀疑、有不舍,只要她的存在威胁到了成汤天下,贵族们拼死也不会允许她入宫,会有的是人反对。
何况,还有她一路养来的棋子们……
固然,她心中也并不放松:
这一世的帝辛,性情似乎更为强势果决,绝不是轻易妥协之人。
她需继续加强这个鬼巫的身份,且万不能止步于此……
走出正殿,正午暖洋洋的日光洒在她的身上,昭示着暖春已来。
身后,帝辛审视的目光又如芒在背,不甘将她放过。
妲己唇边有笑意。
她是狐狸。
只要让她逃脱一次,她就还能逃脱更多次……
大邑商内,积累的冰雪正在融化。
若细细听来,隐隐有流水之声,合着鸟鸣,生机勃勃。
青女姚无暇赏春,已急成热锅上的蚂蚁。额头细汗一层,面上眉眼耷拉,不敢表露更多。
直到妲己袅袅娜娜走出。
她松了口气,又惊愕不敢信——妲己竟真的不曾入宫!
帝辛竟然舍得?
不等二人说话,已有内廷总事官捧着赏赐,领着四个奴隶前来。
奴隶两男两女,穿着简陋筒状衣衫,裹着兽皮,戴着沉沉颈铐,手背上也有奴隶的烫痕。
四个奴隶皆看着地面,表情麻木;冬日暖阳照射下,眼窝一片阴影,仿若行尸。
妲己见多了奴隶才知道,似青女姚这般鲜活的奴隶,仅有一个。
她此时倒真切认为周伯邑算是善人:至少他从不苛待青女和其余奴隶。青女姚昔时能在邑手下做事,如今又在自己手下做事,不亚于从一个天宫,转去了更奢华的天宫。
妲己再度遥遥谢过天子,奴隶们则为她接过了赏赐。
青女姚欢天喜地,满心满眼只有妲己,只是许多问题不便发问,只好暂时忍耐。
青铜车驶出皇宫区,护送妲己去往宗庙。
如今妲己已非贡女,又身负官职,青女姚便再不能与她同车。就算妲己不介意,这里人多眼杂,也很容易被人报给司奴,故而青女姚只在车下同其他奴隶一道慢跑着。
车上,妲己美丽的脸孔淡然,倒是看不出什么喜乐。
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反倒是鄂顺:
他本就面白,如今略一红些,分外明显。
狐狸原本正放松瘫软,忽地鼻子抽抽,一睁眼,一个野驴打滚起身,大叫:
“怪哉!怎平白多了三个时辰!?”
又叫:“等下!我闻到了海贝的腥臭,也闻到玉石的灵气!”
这厢,鄂顺已羞赧开了口:
“妲己,你……你可还记得我?”
妲己好好将他看了看,语气柔婉地装模作样:“那日在盂方国用食见过。是公子顺?”
如此细目俊美的狐妖美男,确实不易相忘。
鄂顺手持缰绳,目视前方,不敢让自己的意图太过明显,羞赧道:“不止如此,暴雪那日……你我同掉落洞中……”
狐狸早已在大叫:“鄂顺可为你续命!他是鄂侯的儿子!鄂侯为商王征玉*2,夔贝成山,揽尽天下之财!诶!!早知如此,你我何必大费周章去寻恶来?该一早去寻顺才是。”
打量一番,狐狸又嘴馋赞他:“离近了看,更是个美人!”
是何样貌?
长眉接鬓,仿若刀裁,眼细若狐,渐凝深墨。
玉面赧姱妇,行若履凌波;武者藏文气,文者蕴武魂,
偏雄身凛凛,气宇昂昂,野性灼灼。
正是:
玉树结此多情果,疑是书里梦中人。
鄂顺从来是大邑商美男子的代名词,今日回朝,又需觐见天子,他还刻意梳洗装扮过,更似扶桑修竹。
他身着白衣皮甲,耳上戴着蓝绿松石坠子,皮革頍冠坠着红色玛瑙,拟鳄鱼之形*3,是为鄂国图腾。如此红蓝相宜,似头成精的公狐狸。
一时间,九尾竟看呆了眼去!
妲己听到了狐狸的话,不动声色,只将鄂顺扫一眼,这才轻声冷道:“哦,你就是那个要偷亲我的小贼。”
鄂顺面容立时窘红,张口结舌:“不,非也,我、我非贼……我实是怕你死,要渡气于你!我绝非那等浑人……”
妲己似笑非笑,佯装不理。
他抿了抿润泽的唇,没再说话。
气氛登时焦躁且尴尬。
又三个时辰的寿命,浑似一个默默然的省略号,在尴尬中一坨坨溢出。
唉……
青女姚叹气。眼见车上鄂顺目光蚂蚱,蹦来跳去,哪里敢正眼看妲己?只余光在扫,心在窥视。
他的身体不安地微动,有时人身上爬了小虫儿是会如此。
再看妲己,目映澄空,全然不看他,是个冷淡之态。
原来公母狐狸相见,并不一定干柴烈火,也可能郎有意,妹无情。
鄂顺如此容貌,妲己尚且冷淡,青女不免更加忧心远在周原两兄弟的竞争力……
很快,马车在宗庙区停了下来*4,鄂顺率先跳下车,仰头,松石坠子随魂儿一齐摇晃,一脸诡异热红:“到了,我扶你。”
他高抬小臂,竟是不肯让奴隶来扶,而要自己亲自扶。
细长的狐眼眯起,似乎怕被眼前人的光芒晃瞎了去。
妲己掀开华盖帘幕,手自袖中探出。
雪落梅枝,搭在了他的臂膀上。
鄂顺常年守戍大邑,磨炼得阅历颇多,城府也深,但妲己扶上他手臂时,他面上仍破功些许——
玉骨棱棱,风神皎皎。
五色并驰,不可殚形。
他眼神痴迷,迷恋毫不掩藏。
显然,年轻公狐,较之狐狸女王,道行粗浅得多。
而妲己既见他贡献寿命,再仰头看时,便觉这长腿公狐狸十分顺眼,悄声道:“多谢。顺,先前之事,就算勾销了。”
就算是木雕人,此刻也难免变做草荇漂流;鄂顺显然已是荇草一株,声音轻柔,自己听了也要恶心几日:“我、我带你四处看看,我熟悉这处……”
顿时,樱口笑,脸生花,声柔情,“如此,有劳。”
商族的宗庙区落于王宫的西南,妲己方才观看祭祀,已在门口见过,其建筑模式与宫殿相差不大。
如今进到内里来,只见庭院正中一棵巨树,挂满飘摇彩布,隐约有些春绿;其下皆是矮树,高至人膝上十寸,掩映道路。
正庙夯起三重楼来,供奉着历代王、后的牌位,无上天帝,各路神仙;两侧另有庙舍,连帝王杂七杂八的亲姑姨姐妹、叔伯兄舅也赫然在列;
此外,宗庙后屋舍亦设有购置牛骨龟甲之处,祭品登记造册之处,厨灶之处等等;北侧又有一地下坑屋,内里贮藏验辞后的甲骨,累累叠叠……
宗庙再向北去,即是妲己先前所见的鹿台。此时离近仰望,只见巍巍台上炭火余温未散,青烟袅袅。台下有数十个巨大笼子,关着一些人。细细看来,竟还有两个她从未见过之怪人!
一个皮肤欺霜赛雪,金发碧眼,身材高大;
一个皮肤似墨似炭,阔鼻厚唇,四肢细长。*5
鄂顺由她的目光望去,温柔笑道:“罕见,是不是?莫说你,我第一次见时也惊讶。听人说,这两口人殉极难得,是南北部落偶然捉到,进贡而来,恰好一男一女,一阴一阳,唤做阴阳鱼。天子说,日后要葬在墓口。”
此时,笼中人牲无论颜色,无不面若死灰,其状可怜,妲己心中不忍,忙移开目光,只将远处辽阔的洹河望着。
浩浩汤汤江水流过,舒慰心中,她不愿久留,忙离了此处……
鄂顺亦步亦趋,殷勤相随。
他只恨自己不是孔鸟*6,无屏可开,又低声吩咐仆准备酒和吃食,预备着妲己口渴或腹饥。
偶尔,妲己遇到了什么新奇的东西,他便要一个箭步上前,先为她细细解释。
宗庙内的贞人、元卜、左卜、右卜、筮人、巫等,皆出来接受天子旨意。
听闻妲己被封为鬼巫,诸人一路陪同。
宗庙虽大,但实则其中神官并不多,粗略数来不过四十之数。
此时,人人心中皆疑惑,不知这美人是何来头,被鄂侯之子如此鞍前马后地小意侍奉。
待绕着宗庙看毕,妲己也累了。
她不过略略露出倦意,鄂顺便笑问:“可是累了?早些歇息也好,我引你去看房舍。”
青女姚心中啧啧摇头——
昔时在公子邑处,她亦曾见过公子顺:其人甚傲、眼高于顶;又因其家世显赫,天资聪颖,从来貌似和善,实则冷淡,何曾在意旁人喜乐?他若偶尔毒舌一下,杀伤力倒还更甚彪子百倍。
而此时,鄂顺嘘寒问暖,无师自通地体贴人、察言观色,也实在是奇观。
宗庙的奴隶们早将一间两进的厢房收拾出来——
是妲己的住处。
卧舍中,红木床在里,低矮绣花屏风相隔,窗侧置着铜灯。
外舍间,设有刺绣坐垫、矮几,角落排着几个高大白陶罐,插了翠绿的松枝辛夷增香。
另有一橱嵌于侧壁中,下侧极宽,仆也可睡在其中,方便端水开门。
鄂顺同她一道进入看了,细长狐眼一扫,先要替妲己不满:“唉,实在太素,怎连地毯也无?这如何下脚?”他殷切道,“傍晚我命人拿些用物送你,总要一切舒适才好。”
妲己缱绻一笑,意味深长,“公子果然诸事妥帖,无怪在有苏,能想出更换首领的「妙计」来。”
鄂顺身形顿僵,正被她戳中痛处,忍不住道:“你、你如何知晓?”
是彪又嘴贱?!
妲己媚然一笑:“我虽昏着,耳朵却能听到。你令公子邑说我二人已死,不就是为了麻痹筑,好将其族人一网打尽?待我醒来,仍是贡女,我便已知是你的计谋。”
鄂顺果然抿唇,哑然没了言语。
又钦佩她的聪慧。
雪洞那日,他其实懵懂,怒火上头时,只想着惩戒苏筑,实则并未考虑太多。
但此后一日复一日,他开始着魔似的惦念着妲己;不论何时去大军,狐目总要四下搜寻,期盼能将她偶遇……
侥幸遇到时,心中会剧烈一扯,仿佛不能被公之于众的秘密将要撕破胸腔自行跃出……
随后便是上瘾般越发难以自控,总要夜里燥热地回味洞中的一切……
他会幻视她偎在自己怀中……
冰凉的手落在胸前皮肤上时,总会有似无地轻轻抚弄,逼迫得他小腹绷紧,恨不能用自己的肺腑去将她暖热……
世间越久,他越后悔。
若妲己留在有苏,此刻凭他族中的实力,早已可以去谈结姻之事……
明明是他最先接触到妲己,结果他不但任由机会白白溜走,还令她对自己充满怨气……
但无妨,她不曾进宫,他仍有机会,他会弥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