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蛋疼小说网>科幻灵异>风陵不渡> 第19章 第 19 章
阅读设置(推荐配合 快捷键[F11] 进入全屏沉浸式阅读)

设置X

第19章 第 19 章(1 / 1)

暗室幽窗,一灯如豆。

方千绪盘膝面壁,坐于灯下,面前只一碗清水,已入了定。他虽然还俗多年,但是打坐的功夫不曾丢。囚室被打扫得很干净,他被乱刀所伤,虽不致命,但伤口深长,太医嘱咐居室要清洁,也不可过于寒凉。楚培没慢待他,着人熬了当归黄芪等等补气血的药送来,他也照喝,毫不惧怕有毒。

囚室门口发出拖长的“吱呀”一响,惊动了灯下的人。方千绪睁开眼,但没有回头,只听见一个人沉重的脚步声,停在囚室里唯一的坐席前,然后是微微粗重的呼吸,来人的身体似是比重伤的方千绪还要不好,只是坐下的动作就耗费了他无数力气。囚室外没再听见脚步声,相送的人留在门外,始终没走。

方千绪静静地听着坐下的人调整好呼吸,重新平复,才开了口:“太尉大驾光临,方某有失远迎了。”

谢郯轻轻地咳了一声:“你如今不叫我老师了?”

方千绪重新把眼睛闭上:“太尉十五年前已经说清楚,你我师徒之情尽断,方某不敢攀附。”

谢郯什么都没说。十五年前那场争吵仍历历在目,如同昨日。方千绪自恃才高功大,他为大雍寻来幼主,解国难,定江山,扶社稷,谢家的权势有他一半功劳,为何他不能出任尚书令?除了家世出身,他比桓廊差在哪里?

谢郯因此大怒。可他斥责一句贪权,方千绪就有十句百句等着还他,伪善,势利,迂腐……能骂的方千绪都骂过了。但那时谢郯纵着他,他骂得多难听,谢郯再生气,最多也就是拂袖而去。

可他越纵,方千绪就越恨,直到他终于明白,谢太尉不肯许他入仕不是因为清正不肯弄权,而是他不能允许自己的玩物与他并肩站在朝堂上。

“你走以后,我派人到处找过你。”谢郯突然轻声道,“你真是好本事,消失得无影无踪。”

方千绪微微垂头:“太尉要灭我的口,我岂能不躲?”

“是李姬收留了你?难怪我找不到。”

方千绪也不否认,只是冷笑了一声。

“难为她,当年那个情形,还有余力护着你。”谢郯叹了口气,“你是如何识得李姬的?”

方千绪闭上眼:“同太尉又有什么关系?”

“让李姬把萧盛和萧益交出来,我可以饶她的性命,让她去瓦官寺出家,安度余生。”

方千绪终于转过头来,看定了谢郯,许久,露出了一丝讽刺的笑意:“像王夫人那样吗?”

谢郯眼下突然一抽,好像方千绪抽了他一巴掌。方千绪看得清清楚楚,唇边的冷笑便扯出几分快意。

“我与李姬相伴多年,有夫妻恩义,太尉还是死了这条心。”

谢郯又陷入了沉默。方千绪现在已经转身过来,两人对坐而望。即使过了这么多年,即使是成了阶下之囚,身负重伤,即使这样充满了讽刺和恨意,他一笑起来也仍是好看的。只是这种美也成了挑衅,他的眼睛像镜子,一览无余地照出了谢郯的苍老和衰弱,让谢郯突然升起一股毁灭他的冲动。

“夫妻恩义?”谢郯的声音冷冰冰的,“李姬的丈夫是孝文皇帝。萧忞唤你几声‘亚父’,你便忘了自己到底是什么人吗?”

方千绪的笑容僵在了脸上,但逞强似的不愿褪去,嘴角怪异地斜着,眼睛死死地盯着谢郯。

“太尉想说什么?”方千绪的声音很轻,“说我不过是个以色侍人的男宠?”

谢郯没答这话,反而突然猛烈地咳起来,好一会儿都平复不下去。他亦不愿在方千绪面前露出这般无力的样子,撑着膝盖想站起来,但用了好一会儿力气都没站得起来,反而把自己累得不行。方千绪就这么一言不发地看着他,眼神从方才的憎恨变作痛快,但只是短短一瞬,又变成了更为复杂的难堪,好像谢郯的老和病都成了对他的冒犯。

“你怎么……”他起了个头,又没说得下去。

谢郯终于放弃了起身,坐在那里,气喘吁吁。

“去岁病了一场,一直没好全。”他突然说,“你那药,不管用了。”

方千绪眼中的情绪更加复杂起来。谢郯很多年前就有肺疾,冬季最容易发。方千绪曾为他配了一良方,能让他冬日好过一些。

“你老了。”方千绪道,“人老了,什么药都不管用。”

谢郯的手本来掩着唇,闻言轻轻地放了下来。有那么一瞬间,方千绪很想问他,难道太尉当真是来问他李姬在哪儿的吗?其实他是真的不知道。什么相伴多年,夫妻恩义,也是胡扯的鬼话。李姬当年在建康如履薄冰,对谢拂霜怕如蛇蝎,哪里敢动太尉的人。是方千绪深恐谢郯灭口,远走江湖,流落荆州,听说萧忞就藩,才拜到长沙王府上。建康盯得太紧,萧忞不敢给他官职,这才托了个不像话的“面首”之名。

这么些年在人前扮恩爱,他和李姬倒也确实做过几夜夫妻。可是谁不知道他方千绪是太尉的什么人,李姬一副为了儿子被迫委身的样子,她恶心,方千绪其实也恶心,后来也就装不下去了。若谈恩义,他对萧忞还有些相报之意,对李姬,那是半分也没有的。

如今建康城已经被封得铁桶一块,李姬没有文牒出不了城。执金吾卫就是挨家挨户地搜,也不过多花些时日。萧忞已死,败局已定,李姬和那两个孩子是什么下场,方千绪根本不在乎。当日决心兵行险着,他就没想留后路。

所以楚培待他客气,也不是为了从他嘴里抠出李姬的下落,多半还是萧盈的意思。方千绪心里算着,天子是想施恩,好寻个机会让方千绪自己承认当初都是为了替长沙王谋反才构陷他的身世,或者是想留着问一问自己真正的父母到底是谁。

方千绪一直在等天子召见,可是如今,来的却是谢郯。

“太尉也不必装模作样非要找个由头来审我了。”方千绪笑了笑,忽然换了个语气,“谢郯,你来送我上路吗?”

谢郯没说话,门外却传来了一声异动,像是有人已经按捺不住。

“你带了谁来?”方千绪问他,“云松?”

云松正是谢聿的字。

“遂了他的意,”方千绪笑笑,“二十几年前他就想杀了我。那日太极殿里也是,若不是陛下到了,我都没命到现在……”

他们姓谢的作风一贯如是,当权太久了,手腕就硬,也没什么顾忌,总想着杀人。不像萧盈,被谢家压得太久了,只好身段软些,处事都留余地。对付石头,就得化成水。方千绪想到这里就只有一声暗叹。筹谋多年,每一步都针对谢郯父女,却忽略了萧盈已长大成人,竟叫他翻了盘。方千绪自嘲地苦笑,又莫名生出几分凄凉的自豪。他没卜错,萧盈就是命中注定的明君。他本可以辅佐年少有为的君王,封侯拜相,青史留名。可昔年壮志,到如今,成王败寇。

“让他进来吧。”方千绪整了整衣冠,转为跪坐的姿态,挺直了腰。

谢郯并未说什么,但外面的人听见了这话,已直接推门进来。果然是谢聿。他沉着脸,俯身将一个托盘放在了方千绪面前,一杯酒,一匹白绫,还有一把匕首。方千绪低头看了看,低低笑了一声:“我还有得选。谢郯,你待我真是不薄。”

谢郯:“你可还有什么话要说?”

方千绪掂了掂那柄匕首,在自己腕上比划了一下,说得很随意:“谢郯,我不是败给了你,我是败给了陛下——不过没关系,你也败在他手里了。”

谢郯摇摇头:“我与陛下同舟,谈何败与不败?”

方千绪闻言便大笑出声,随手将匕首扔回托盘里:“你还真是老糊涂了!”

谢郯没说话,但谢聿没忍住:“你什么意思?”

方千绪抬头斜了他一眼:“天子不是素来体弱吗?他是何时练成这样的箭术,中书令可知道?”

谢聿皱眉:“天子并未射中长沙王。”

方千绪“啧”了一声,很不耐烦的样子。那天他因刀伤倒地,失血过多,动弹不得,但并未完全失去意识。他离萧忞最近,看得也最清楚。

“公主挡在长沙王身前,任谁来了也是射不中的。可天子那一箭,既要近得让长沙王惊骇脱手,又不伤公主分毫,准头需在毫厘之间,比射中长沙王还难。五十步外射铜钱啊……”方千绪脸上露出残忍的笑意,“军中能有此等箭术的,怎么也得封个百夫长。云松没领过兵,看不出来也就罢了。老师,你也看不出吗?”

他忽然换了称呼,谢聿微微色变,低头看向父亲。

“哦,对了,你没看见。”方千绪反应过来,“连你亲生的女儿都不服你了,何况陛下?”

“你不必摇唇鼓舌,挑拨离间。”谢郯眉目不动,“陛下成才,本就是我毕生所愿,陛下亦知我心意。”

“我忘了,老师是忠臣。”方千绪又笑,“可你已经油尽灯枯,命不久矣。陛下却风华正茂,春秋鼎盛……”

他突然看向谢聿:“等你死了以后,陛下还会知云松的心意吗?”

“哪里来这么多话!”谢聿皱紧眉头,“你若不选,我替你选!”

他说完就要伸手去取那柄匕首,方千绪往后一仰,一只手突然伸出来,谢郯拦住了儿子,轻声道:“放下。”

谢聿急道:“父亲!”

谢郯没再多言,在他手腕上一击。打得极巧,谢聿虎口一麻,匕首脱手落回托盘里,发出“当啷”一响。

方千绪突然纵声大笑。

“谢郯啊谢郯。”他揩了揩笑出来的眼泪,“你还真以为天下人怕谢太尉是你本事大么?他们怕的不过是你的家世!若不是出身谢氏,你以为你会比我强?除了阴布刀斧手,暗设鸿门宴,你还会什么?兵行诡道,制衡四方,离了我这些年,你做到了哪条?!如今竟然变得如此眼瞎耳聋,我略施小计就能杀到你面前!天子才十六岁,就把你哄得跟三岁小儿一般!可怜我经天纬地之才,竟然屈居你这样的庸人门下,还敬你助你,爱你怕你……可笑啊!”

谢郯看着他笑,笑到状若疯癫,到后来竟成了大哭,一边哭一边骂,眼泪止也止不住。

“当初你若是肯和大将军共同辅佐燕康王登基,或许今日还有回头之路。可是你为了你的女儿,为了独占辅政之权,把谢氏推到今日之势。你肯甘心,你问问你一双好儿女,问问你的子侄门生,谁肯甘心!历朝历代,又有哪个为君者容他人在卧榻酣睡的?”

谢郯双手握拳,任由他骂,竟是一声也不出。谢聿神色古怪,几次欲开口斥责,又悻悻闭上。好像其实他内心深处很赞同方千绪的话似的。

“你嘴上说的都是忠良节义——忠在哪儿了?萧氏儿郎哪个不是死于你手?国祚易姓,你还有何颜面去见先帝!到这地步,还要装模作样,同陛下谈什么舐犊之情,真乃古今第一伪君子!什么百年清名,做你的春秋大梦!谢氏全族大祸临头了——”

谢郯突然抓住了儿子的手,借了把力站了起来。谢聿下意识把他扶稳,谢郯转身要走,但是方千绪突然往前一扑,猛地抱住了他的腰,声音凄厉如裂帛:“老师!”

谢郯浑身剧震,低下头去看他,一滴泪猝不及防地从眼中落下来,正滴在方千绪仰起的脸上。他们的泪就这样混在了一处,谢郯颤抖着伸出手,拂过方千绪的眼下一片潮意。

“老师,白绫匕首都死状难看,毒酒又不能立死……”方千绪爬过来,紧紧地抱住谢郯的腰,把脸偎在他的大腿上,泪如雨下,“求你全我身后体面,赐我金印,我吞下可死矣!”

谢聿气急:“你!”可是刚“你”了一个字就说不出来了。他眼看着父亲的手覆到了方千绪的后脑上,眼中是从未对他表现过的心痛和怜惜。谢郯颤得那么厉害,几乎是靠着方千绪抱着的力道站在原地。

“老师,”方千绪的声调那样柔,让谢聿听着作呕,可是谢郯偏偏听不出来,“你若要我死,就把你的金印赐我……”

“你住口!”谢聿红了眼睛,一把抄起白绫,利索地套在方千绪脖子里。方千绪被他扯得整个人往后倒,谢郯猛然失了平衡,竟跌倒在地。谢聿也顾不得扶,用尽了全身力气勒紧白绫。方千绪很快就因为窒息涨红了脸,一只手徒劳地想扯开白绫,另一只手伸出来,绝望地朝谢郯张开五指,腿脚在地上乱蹬,牵动伤口,洇出一片鲜红。谢郯着了魔似的看着他的伤,突然发出了一声凄厉的痛号:“住手!”

“父亲……”谢聿叫了一声,竟然下意识地真的松了手。方千绪爬到一边,大口大口地呼吸,咳喘不休。

谢郯一双眼睛血红,声音几乎被方千绪的咳喘盖过去:“不要杀他……”

谢聿:“他是谋逆的死罪啊!”

谢郯什么都没说,只是抬头看了他一眼。就这么一眼,谢聿就知道了,他说什么都没用了。有两个执金吾卫已经被惊动,从囚室外面问谢郯:“太尉?发生何事了?”

“不要杀他。”谢郯又说了一遍,这次没有要谢聿来扶,支撑着自己站了起来,“来人。”

那两个执金吾卫马上进来:“太尉?”

“去告诉你们中尉,”谢郯有气无力地吩咐,“找几个人,把他流放去辽东,今生今世,不许他再踏入大雍一步……”

两个执金吾卫都愣在那里。辽东在极苦寒之地,已不是大雍的地界,原本被陈氏占着,后来被大燕所灭,乌兰郁弗派屠珲部镇守,拔拔真又自立为王。反正抢来抢去的,乱得很。

两人看着被打翻的毒酒,散在地上的白绫,红了眼的中书令和那个倒地不起的犯人,眼里都是茫然和无措。

谢郯抬眼:“还不去?”

两个执金吾卫立刻唱了一声诺,退了出去。

谢聿咬着牙,本不想上前,但是看着父亲脸色惨白,摇摇晃晃,一副快要站不住的样子,还是沉默着上去把人扶住。谢郯却甩开他的手,转身要出去。

方千绪在背后又叫了一声:“老师。”

谢郯停住,但没有回头。

“黄泉千丈,你我各有归处。”谢郯最后说了一句,“不必相见了。”

囚室的门重新在他们身后闭上。谢郯也不知道哪来的一股劲,简直比他身子康健的时候还健步如飞,谢聿甚至要小跑才能跟上。这个时候,他却突然又停了下来,谢聿险些撞到他身上。

“我要去见陛下。”谢郯突然说,“我要……”

可他要什么,谢聿没听见了。谢郯先是咳了一声,喉中似有粘痰,唇边却蜿蜒着流下了一丝血迹。谢聿惊住,惶然地伸了手去,又不知道该碰何处。眼见着谢郯突然“噗”地一声,喷出了一大口血,眼睛瞪着,就这么直挺挺地倒了下去。

上一章 目录 +书签 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