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隔非隔,似断非断的双面绣屏风,其上花鸟栩栩如生,背后山水景致光影浮动。
乔明韬从屏风后转出来。
他今夜穿着少见的鲜华,一身宝蓝色的织锦直裰,金线绣就的卷云纹沿衣摆向上蜿蜒,袖口月白锦缎镶边,几枝墨梅点缀,抬手间扇坠上的翡翠珠泠泠作响,与他笃定的话音相叠。
“我虽不知你如何假借了他人身份,又如何改颜换貌,将所有人蒙进鼓中,甚还取得薛辞年的信任……但除了季窈,你不会是任何人。”
年少时便诸般荣耀加身,世人皆知的聪敏无双,而今季窈被他的聪敏逼得实为恼怒,却知他终究看不出她的真貌,一颗心逐渐平静下来,稳端端地坐着,“乔大公子既说不知,那便是猜测了,胡乱的臆度之言,岂可为信?”
她搁下酒盏起身,踱步到他面前,抬着玉质般的瞳仁看他,“还是说……乔大公子认为,是季窈的鬼魂附在了我身上,是以不敢将此事宣扬出去,只怕被认作癫狂之徒,毁一世英名。”
“荒唐。”乔明韬从鼻腔哼出一声。
少女翠眉拢起,如同一弯被轻云遮住的月牙,带着些迷惑,带着些委屈,乔明韬却从中读出明晃晃的挑衅之意。
“不肯信怪力乱神,又拿不出我是季窈的证据,空口白牙的这样冤枉人,这便是乔大公子的君子所为吗?”
乔明韬被堵的哑口无言,季窈却愈说愈顺,乘胜追击:“顺安侯并非谋逆,乔良也不是乱党,两家皆蒙冤受祸,你我共怀鹄的,何必苦苦相煎?”
“你既非季家人,又怎能确信顺安侯并非谋逆?”乔明韬反唇相讥。
"自然是季窈的鬼魂告知于我……”季窈煞有介事,绕他行走,“她还告诉我,张玄的手伸不到照京,他没有理由也没有胆子去杀乔良,而那个逼乔良出走照京的人,才更该拷问一番。”
她停步在他身侧,歪头看他,明眸如珠,笑意浅浅,“或许乔大公子也没有想到,一时的赌气之言,竟害得至亲与自己天人永隔,落得身后名毁、遗笑后世的下场。”
即便知道她巧舌如簧,最会挑.弄人心的软弱之处,乔明韬还是教她得逞,忍不住闭上眼,缓缓吐出一口浊气,“善心曰窈,善色曰窕。季窈,你不孚所望。”
不在意他如何称呼,季窈知道这是他要松口意思。
"若仅仅是我父亲得知我与商户为伍呢?"乔明韬低眸看她。
季窈一怔,一股强烈的预感指引着她,脱口问道:“哪个商户?”
“陆家。”
季窈茅塞顿开:“所以孙知远与陆家官商勾结,是你一手促成?藏匿官盐的八重天客舍,护送花钗冠进京的数十艘商船,也皆由你在中间周旋。”
“当然。”乔明韬笑的无谓,“谋生之举,有何不妥?”
季窈连连点头,“你精心算计,竭力要保的,也压根不是孙知远,而是陆家……”
说到此处,一道惊雷在脑中炸响,季窈霍然反应过来什么,原本迟疑的神情瞬间被慌乱取代,只见她猛地转身,调转脚尖要往船舫外跑,被乔明韬一把拽住。
不大的船舫因二人的推搡摇晃不定,船上敞两面船窗,鲛绡帘子挑着,其上珠串惊得清脆碰响。
乔明韬示意她向对岸的江畔看,哪里灯火通明,人影憧憧,数十载满货物的商船即刻就要启程。
“绝佳的观戏之地,姑娘莫急着退场。”
季窈挣脱不开,忿忿看向他。
月光像一柄银刀剖开云层时,八重天内的菱花隔扇投下阴影,恰好将薛辞年的身形掩盖。
这方客舍的确被砸的干净,灯架被拦腰斩断,名贵瓷器摔得粉碎,往昔陈列的书画也被扯碎、践踏,凌乱散落在地,明室暗阁以一种粗暴的方式破开,尽入眼底。
客舍因惨遭损毁,迎客无望,高悬的华灯已歇了三日。
少年的靴尖碾过碎屑,朝回廊迎江的窗子走去,渡口之畔柳条绿得深沉,其下各船头尾皆燃起了火炬,整齐排列着,准备起锚。
江风掠过三重飞檐,他的指尖抚过缠金的檀木窗沿,眼尾忽地掠过一线金红,眸中锐色倏然凝住。
阁楼东侧二百丈,本该空无一人的江面上,不知何时泊了艘朱漆画舫,十六盏四角明灯悬满船舷,映得江水如滚了层金箔……这光景太过招摇,倒像是刻意为之。
然则现今时机已至,薛辞年来不及多想,手一撑,飞燕掠水般纵出窗子,轻轻落于地面。
将欲抬步,雪亮的剑光伴着簌簌落下的柳叶直劈面门,幸而他及时后仰,躲过了致命一击。
薛辞年就势往后飞退,拔出剑锋格住利刃,站定的那瞬力道往旁偏了半寸,隔着剑光、月辉和江灯,看清对面的人。
“想去渡口,先从我身上踏过去!”
薛辞年眉头一紧,压低声音规劝:“乔子澍,为孙知远卖命、动摇国本,对你并无好处!你年纪尚轻,还有前程尚未发轫,千万不要走入歧途!”
乔泊霖嗤笑连连,讽刺道:“薛扶光啊薛扶光,你果真是金银窝里待久了,体会不了为人所制,遭人驱使的难处……”
他眉一压,猛地发力,“总之今夜,你不能再往前半步!”
夜风送来起伏的波涛声,混着二人刀剑相向的铮铮之音。
数船临发,渡口传来阵阵鸣锣,其音铿然,如催征之令。
薛辞年心知如今的情势已拖不及,挽剑转花,一下挑开乔泊霖,剑尖以蛮力划过乔泊霖的臂膀,鲜血瞬间涌出,洇红了他的衣袖。
薛辞年得以脱身,转脚往渡口疾奔,圈指在唇边吹哨,大喝一声:“截船——”
这声音惊起芦苇荡中几只白鹭,两岸瞬间窜起千点火色,那些火点贴着水面疾驰,渐渐显出人形:蒙面客们踏水而来,腰间分水刺划开墨色江波,像一群嗅到血腥的银鱼。
商船被火光围绕,锐卒掠上甲板,绑挟舵手,将货舱中的箱匣挨个踹开。
混乱的踢踏声,重物砸地声以及咒骂声漫在整个江面,薛辞年负手立在岸畔静静看着,身后脚步与砂砾的刮擦动响落定,他侧了侧首,对身后压着乔泊霖的侍卫道:“先带下去诊伤。”
乔泊霖被布条封了嘴,口中的话呜呜哇哇的说不清楚,薛辞年未曾理会,任由他挣扎着被人带走。
云师紧随着过来,步履急切,面带焦色,低声道:“公子,不好。”
薛辞年仍在疑惑东畔那艘朱漆画舫,眼下船舷上的明灯已然灭尽了,里头空荡荡没了人影。
“怎么?”他心不在焉回道。
云师的声音有些紧张:“十二艘商船,底舱夹层、货匣布袋全数翻遍了……连粒盐星都没见。”
薛辞年眉心一跳,蓦地回想起什么,"把乔泊霖带回来!快!"
“扶光寻我阿弟何事?”背后突兀地传来一道熟悉的声音。
薛辞年转过身,第一眼看到的便是被乔明韬挟在手的人。
季窈所穿的襦裙料子是照着暮云染的,上襦用银线暗绣着缠枝芍药,渐次往下的颜色便深了,到裙角凝作熟透的杏子色,让薛辞年一时分辨不清,猜想她是不是流了血,受了疼?
少女散乱的发丝在夜风中绞动,一如他现下的心绪。
"放开她。”少年的声音比浸过雪水的刀刃更冷。
乔明韬亦不纠缠,伸手一推,少女便踉跄着向前跌去,杏子红襦裙刚绽开半朵残花,就被鸦青色的锦袍下摆沉沉压住。
季窈欲张口说话,薛辞年只垂眼将扑进脖颈、与他的鱼莲玉坠绕在一起的青丝拨开,回说:“我知道。”
“小薛大人齿少气锐,行事实在莽撞,便是再如何心急陛下所命之事,又怎能阻拦贡物出行呢?”
主船之上响起片刻骚动,孙知远恰到好处地跟随动静现身,踩过踏板到岸上来,与乔明韬站在一起。
他面上挂着抹怎么也掩藏不住的虚伪笑意,一字一句幽幽道:“这可是大不敬之罪呐……”
薛辞年此时已深知自己被摆了一道。
八重天直冲渡口的偏门、太后七秩大庆的花钗冠、护持花钗冠进京的十二艘商船……
他算到了他们能算到的一切,大费周章布这一场局,不单单是为撇清自身嫌疑,更是为反过来往他头上倒扣罪名,去除这一终日悬于头顶,随时可能落下来的铡刀。
薛辞年见此也笑,他这笑便带了几分冷意和压抑的恼怒,揽紧怀中的少女,懒得与他们虚与委蛇,扬声道:“传令下去!全面封锁下方盐场,控制运河水路,孙知远和乔明韬幽禁府中,整个漕司没有命令不得擅动!”
“薛辞年你大胆!”孙知远怒喝,“你虽是身负皇命,越于百官之职的按察使,但还没有这么大的权势,能在整个扬州兴风作浪!”
“是吗?”薛辞年挑眉,“如果偏偏有呢?”
说话间右手探进襟口,指节勾出缕刺目的金光。
令牌腾空的刹那,御风司的玄甲卫应召而来,眨眼便将乔、孙两人围拢,腰间佩刀齐齐震响三声。
“陛下金令在此,还不拜服——”有人沉声呼喝。
乔明韬和孙知远不得不当即半跪,咬牙领受:“下官遵命。”
薛辞年携季窈行经二人身侧时,脚步微顿,低了低身,嘴角噙笑道:
“花钗冠也不劳孙大人费心,本官定早日了结此案,好亲自替您送至太后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