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都雨季漫长。立秋以来,基本上整日都阴沉着天,不一会儿淅淅沥沥的雨声便将天地罩住,下得人间起了烟。
今日小雨,天朝地湿。
偌大的京城里,每家每户的屋檐角下,墙角长出的杂草叶片下,飘扬的商铺旗帜下……都嗒嗒地往下滴着水,水气泱泱。
经历了千年风雨的街巷地面或多或少长了些阴湿的青苔,人踩上去,一不注意就会摔个屁股墩,沾上一身滑腻的脏污。
今日着实不是个适合出街游玩的日子。
然而,长街熙攘。未有婚约的少男少女撑着伞,腰间佩戴着香囊,踮着脚,小心地避开蓄满水的水洼。
不时昂起脑袋,或对视,或偷瞧,羞涩的,兴奋的,落寞的……
每条街巷里都能瞧见这样的景象,原因只有一个——今日是一年一度的朝暮节。
萧朝男女大防虽不严重,但也不能当众相会,有碍观瞻。
唯独今日不同,没嫁的,没娶的,都可以公然剖白心意,互换香囊以诉情丝,二者皆有意便能告知家中长辈,同意之后操办婚事。晚上还会有灯会,极为热闹。
许多人都希望能在这一天遇见心上人,讨一个朝暮节的好彩头,朝朝暮暮,相伴终生。
即使会害怕周家人土匪做派又来强抢谁,但许是仗着人多,百姓们互相安慰过后,也都认为应该不会发生那样的事情。
毕竟,朝暮节是萧朝有着百年传统的大日子。
因此,这一日出街的人极为多。有想要相看的未婚男女,也有因容貌上乘被家中亲眷关着不让出来的男女,以及做生意的商贩,街道上人声鼎沸,慢声细语的羞赧闲谈与此起彼伏的喧闹叫卖声络绎不绝。
公主府门前,江令薇掐着时辰,照例坐上去往宫里的马车。
再过一会儿,朝会就要散了,朝暮节人多,今日官吏回府,大多都会走在一起,有禁军开路。
心思千回百转,江令薇视线落到了角落里的小案上,那处摆放着一个椭圆的檀木盒子,装的正是雕琢了好多日的道家念珠。
朝暮节热闹非凡,人来人往,亦是裴渡舟决定对太子一干人出手的日子。这串念珠是扳倒他们的关键物件之一。
江令薇脑海里回忆起那天晚上裴渡舟告诉她的计策,桩桩件件都筹谋已久。更确切一点说,与其称之为他的计策,不如说是来自皇帝的算计,装病一年有余,等的就是这一天。
到底还没死,怎能容忍儿子骑到他头上。
马车缓速前行。
与此同时,进宫前必定会经过的长青街道上,一辆豪华的马车横在路中间。车门边挂着的木牌刻着一个“周”字,百姓没一个敢靠近,全都不约而同地从别处绕走。
于是便出现了这样的一副奇景,距离马车两边约六丈的地方人来人往,而马车周边却连一只苍蝇都不曾飞过。
靠近马车左右的店铺同样一个人都没有,这些店主瞅着不远处挤满了人的铺子,气得几欲吐血,但也是敢怒不敢言,只得暗自感叹自己倒霉,巴望着周家的马车快些离去。
有些游玩的百姓不明所以,尚不知发生了何事,挤到人群边缘,看到那个“周”字后,所有话都咽回了肚子。
在有着百年传统的朝暮节这日来挡道,严重点是可以报官的。但那可是周家,没人敢不长眼傻乎乎地跑去官府,跟周家作对是真要掉脑袋的。
也许是有了阴影,一些人赶紧覆上备好的面纱,生怕被周家人带走。
宽敞马车周身正在微微晃动,驾车的小厮努力忽略车里的劝酒声,面色不安地伸长了脖子四处观察。
待会百官就要散朝,家主也在其中,必定会经过这条路,到时看到公子光天化日停在路中间喝酒,家主定会责罚公子。
公子是家主第二子,多半是训斥了事,受苦的只会是他们这些小厮。
他提醒过公子先回府,可公子听不进去,也不知是怎么了,执意如此。
“周公子……”一声酥媚入骨的娇呼从马车里溢出。
小厮不自觉抖了抖肩,身体麻了大半边。但不是昨晚初听到时的羡慕,而是越来越焦急,好像有一把利剑悬在头顶,直叫人心惊胆战。
长乐楼的男女虽然是一等一的绝色,但也得分清轻重缓急才行啊。小厮实在忍不住,又探过身对车里人劝诫了一句。
“把你的狗嘴闭上!本公子喝个酒都得听你的吗?!”不知是哪句话惹了车里的周洪不快,他猛地拿起金制的酒杯就往小厮面上砸去,神情略显狰狞。
小厮吓得面无血色,连忙躲闪趴到马身上。
金杯掠过趴俯的小厮,哐当一声落在就近一家店铺的门头上,店家刚一回头,就见一只似暗器模样的东西向自己飞来,瞬间整个人都僵住了,气血涌到头顶,两眼一翻竟是晕死了过去。
店里的伙计同样吓了一跳,拼命咽下嘴里的尖叫,战战兢兢地把店家往里面拖。
这一边的动静不算特别大,但马车本就突兀,是以不少人都看得很清楚,不免生了惧怕之心,离得更远了些。
周洪见没砸中小厮,心中更火,正要钻出车外打人,一只素手攀上了他的胳膊,“公子,您是不喜欢奴家了吗?跟下人说话都不理奴……”
对上花魁折青那张花容月貌的脸,鼻翼翕动间,若有若无的香气在车内浮动,浇灭了火气,只剩迷离的意识。
周洪眯了眯发红的双眼,他一把掐住折青的细腰,另一只手动作不稳地执起酒壶往她身上淋,端正的面上挂着放肆的笑,“美人,好好伺候着,本公子保你荣华富贵……”
折青恍然不觉湿哒哒的衣裳,妩媚一笑,“奴家全靠公子,望公子怜惜。”
周洪一面眼神迷离地在折青身体上肆意游走,一面大口往喉咙里灌酒,溢出的水渍沿着下巴流进衣袍。
折青娇笑着用手帕为其擦干水渍。借着姿势的便利,趁他喝得昏天暗地,她撩起帘子往南边的街道看了眼。那里是天家贵胄居住的长安街入口。
一辆挂着十公主木牌的马车缓缓驶来,驾车的是身着黑衣,脸覆面具的少隐,距离这里还差百丈远。
折青勾唇,心道时候快到了。快速撂下帘子,她扶着酒壶,把手伸向周洪的衣袍,怯生生开口:“公子,外头怎么这么多人啊,奴家害怕。”
说着,她素手摸进了周洪衣衫大开的胸膛内,把柔若无骨的身体也贴了上去,“公子……”
周洪昨夜因为不忿周太师偏心,在长乐楼吃了一宿酒,路上也不停的被折青劝酒,到了现在,脑子已经不大清醒了。
本来打算回府再好好疼爱这娇俏的花魁,但此时被她一撩拨,心痒难耐,瞬间什么都顾不得了。
靡靡之音从车帘内传出。
外头的小厮暗道不好,他估摸着时辰,家主他们八成已经下朝在归家路上了,说不定就在不远处。
“公子!家主肯定已经下朝了,还是先回府吧!”小厮着急地呼唤周洪。
“再敢啰嗦本公子……嗯……本公子……”恶声恶气的威胁渐渐变成沉重的喘息,男人与女人的呼吸声交错在一起,是极为火热的状态。娇媚的女声似钩子,意志不坚定的人听了,只怕身体都会控制不住地发热。
小厮却如坠冰窖,面上惨白如纸,他已经能够窥见自己不久后凄惨的下场。公子当众行欢好之事,家主一气之下必定会让人处置了自己。
这种危机关头,其实还有另一个做法,那就是驾马带着公子赶回周府,但小厮根本不敢。家主出手还能留他一个全尸,惹了公子不快,那便只有曝尸荒野,死无全尸,家中亲人一同下去作伴的下场。
周边的店家也听到了喘息声,不由暗叹世风日下,不知羞耻。或多或少的打量落在车帘外的小厮身上,但他恍然不觉,死死盯着前方的尽头,仿佛那是自己生命的尽头。
越过人群,尽头处有一条分岔路,左边是进宫出宫的平整大道,右边是权贵们享乐游玩的花街。几刻钟前他们正是从花街过来的。
分岔路转角处,有身着玄甲的禁军渐渐出现,一个,两个,三个……极有规矩地列在两边,慢慢开路。
小厮不由自主地吞了吞口水,他感觉自己的大脑一片空白,完全无法思考,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禁军越来越多,往这边而来。
折青喘息着环住周洪的脖子,计算着时间,作势不小心撩起车帘,在看到禁军越来越多后,适时地惊叫出声,“公子!有人来了!”
周洪埋首于折青身前,含糊不清地道:“不用管!谁敢来本公子剁了谁!”
“可奴家看着像是宫里的侍卫,全都带着刀。公子,我们还是快些走吧,奴家瞧着还有人穿着官服……”折青缩到周洪怀里,似是吓坏了,浑身抖个不停。
周洪正在兴头上,本不想理会。但听到折青口中的“官服”,脱衣服的动作一顿,烦躁地拉开帘子一看,果然有一些官吏在禁军中间,青色官服,绿色,绯色……
甚至,周洪还隐隐看见有几抹紫色衣摆混迹其中。
一群道貌岸然的狗东西!他暗骂。“今天什么日子?”他语气不好地问折青,搞这么大阵仗,什么破日子!
折青声音控制不住地发抖,衣袖似是不经意间撩开,露出光洁的手臂,“……回公子的话,今天是朝暮节,前面怎么那么多官爷和侍卫啊,奴家害怕……”
周洪没回答折青的问题,而是面目扭曲地锤了一下车窗。
是他忘了,朝暮节那群狗官会一起下朝,他家那个老东西也在其中!
周洪伸手拧了拧发疼的眉心,余光瞥见前头的小厮巍然不动,愣在那,瞬间气不打一处来。再度抓起一个金杯往已经僵住的小厮身上砸,“驾车啊!愣着干什么,蠢东西!”
杯中的酒水在空中划过一条弯曲的弧度,将折青洁白的小臂打湿了些许。
砰的一声过后,小厮脖颈后霎时砸出了血,金杯外沿锋利处嵌进了皮肤,露出内里深红的血肉,恰巧将要掉落的金杯固定住。
剧烈的刺痛之下,总算唤醒了小厮已经僵住的思维,他顾不上脖子后瘆人的伤口,隐约听见公子说要驾车,又怕是他听错,忙不迭又问了一遍。
周洪本就不耐烦,怀中的娇软身躯不知为何香味更甚,与先前的花香好似不一样。但神智所剩无几,他根本思考不了那么多,强撑着晃了晃脑袋,一把将案上大部分茶盏器皿全往小厮身上猛丢,大吼道:“驾车!!”
伴随着这声怒吼,小厮再不敢磨蹭,忍着伤口的刺痛,连忙抓起缰绳调转方向往禁军的反方向开。
对于大路正中的马车忽然转头调走,两边的禁军不是看不见,应该说,在从转角处开路过来时,绝大多数人都看见了。
马车头顶的木牌不算小,明晃晃的“周”字掠过每个人的眼底,禁军与多数官吏心照不宣地朝后方正与自家大儿子偏头专心说话的周太师投去隐晦的眼神。
无人不知周家嚣张,可这么多人面前公然挡路,还……疑似在做那种事,真不怕那位参他们一本吗?
距离周太师几十步的地方赫然是一身朱紫官服,面色淡漠的裴渡舟。面对众人隐秘的打量,他神色并无波澜。
反倒是刑部尚书身侧的五皇子微微皱了皱眉,暗中与刑部尚书交换了一个眼神后,五皇子心中思忖。
下朝的时候,渡舟派人递来消息——今日有变。
短短四个字,五皇子已然知道定是父皇要对周家出手了。
五皇子不动声色地偏头,往一些官吏探头的地方看去。看样子,今日之变与前方停在路中间摇晃不止的马车有关。
五皇子又朝旁边的周太师瞄了眼,可能是开路的禁军挡住了视野,加之专心交谈,这二人似乎并未察觉到不远处的路上停了一辆马车。
因为许久不见自家儿子,周太师特意放慢脚步,想说些体己话,两人走到了队伍的最后头。
是以,太子一党的臣子也不好特意转身去告知周太师二人,倒是有人想出声提醒,却被裴渡舟漫不经心投来的冷冽眼神吓退,不敢再搞什么小动作。
所幸,让太子一党,周家一脉的臣子松了口气的是,那辆马车不一会儿就开走了。
禁军也不敢追,权当什么都没看见。
队伍后头的两人还在交谈。
“父亲,晚上家宴母亲说是要亲自下厨,昨晚采买了许多食材。儿子刚从外地就赶上母亲亲手下厨,真是回来的早不如巧,有口福了。”周皓笑得温和,周太师寿辰在即,他特意在朝中告假,亲去外地寻觅寿礼。
朝暮节这天,有的人家会举办家宴,周家也是其中之一。周家分三房,与其余两房的兴旺相比,长房这一脉人丁单薄,只有周皓和周洪两个孩子,皆是出自正室腹中。周太师不热衷于纳妾,周夫人出自名门,夫妻感情和顺,经常为一家人洗手作羹汤。
“你阿娘最是有心。你也是的,早就叫你不必去,堆了这么多朝政,接替你的人毛手毛脚的,到时候出了问题看你怎么办。”周太师故意板着脸,但看儿子这么孝顺自己,心里不可谓不开心。
周皓有模有样的请罪,在逗乐了周太师后,又接着道:“另外,母亲还特意请了自淮州而来的戏班子,戏唱得极好,容貌也不俗,到时候,二弟想必也会高兴些。”
“洪儿他……罢了,不说了。”周太师无声地叹口气。请戏班子的用处,自然不是单纯地唱戏,为的都是他这个不成器的二儿子。重金之下,看上谁了,愿意也好,不愿意也罢,通通送进他二儿子房中。
喜欢女色,他母亲兄长就亲自送,亲自挑,这般做法,全京城,甚至整个萧朝上下,还有哪家人会这么做。全家人对他已经仁至义尽了,偏他看不见。周太师一想到这个儿子就头痛。
周皓扶住周太师的手,又宽慰地说了几句。作为周家未来的家主,他自然知道自己这个父亲在烦恼什么,无非就是二弟自家主之位定下来之后,整日宿在花街柳巷,一回家不是倒头大睡就是耍酒疯,说父亲偏心,全家人都偏爱他。
他的二弟很不服他。
周皓想起周洪红着眼质问的样子就觉得好笑,有能力就来和他争,一味的找父母亲闹算什么。像他们家这种情况,谁能力出众家主之位就是谁的。
偏偏没能力,还自命不凡。
……
马车内,折青怯怯地窝在神情阴沉的周洪怀中,身上香味愈来愈浓。
周洪勉强撑住发沉的脑袋,隐隐觉得有些不对劲。他粗鲁地扯住折青的脸,发红的双眼死死瞪着她,“怎么会这么香?!你敢算计本公子!”
折青脸色发白,美眸瞬间就蓄满了泪水,许是被周洪这幅样子吓到,她哆嗦地摊开双手,示意他往自己全身看。
“公子冤枉啊!这是奴家的体香,奴家害怕的时候,香味会变化。您昨晚来的时候,不正是看中奴家身有异香这一点吗,您赎了奴家,奴家已经是您的人了,便是有人把刀架奴家脖子上,奴家也不敢算计您啊!”
折青衣着简单,全身上下没佩戴任何不对劲的饰品,是他最喜欢的清纯模样。周洪眯了眯眼,心中的怀疑渐消。
也是,他可是周家人,谁吃了熊心豹子胆敢来暗算他!
不过,周洪一想到自己是因为这个女人劝酒,才喝了这么多酒,还差点被自家老东西撞见,回府说不定又会被怒斥,他就一肚子邪火没处发。
“是吗?本公子不信。”说着,他忽然扑倒折青,双手不安分地伸进衣裙中,惹来折青娇怯低呼。
大脑到现在,已经完全被酒意与不知名香味覆盖,叫嚣着唤醒周洪心底的欲望。
折青一边应付周洪咯咯娇笑着,一边暗中朝着车帘缝隙往外观察。周边的百姓不敢靠近马车,连连避退,前方百步远的地方赫然是少隐所驾的马车,经过刚才那么久的时间,已经出了长安街,正往他们这边慢慢驶来。
看来,就是现在了,折青想,目光与前方的少隐有过瞬间的眼神交汇。他微微点头。
折青收回视线,手臂不经意间碰倒了桌案上剩余的酒水,肌肤上沾了水渍,霎时车内的香味更加浓烈。
“公子……”她柔声唤着。
周洪大力把折青压在桌案上,酒水四溢,沾湿了她整只臂膀。
迷离的香气在这一瞬间似乎有了实质,周洪只觉心中有一万只蚂蚁在爬,半年来在周皓,周太师那受的郁气愈发藏不住,低吼一声,使劲地折腾车内的柔软身躯,发狂似的想把这股气发泄出去。
折青极为配合,那双看似柔弱的双臂揽住紧紧周洪的脖子,双腿微蹬,两人在宽敞的马车中滚来滚去。案上的酒壶倒在角落里,把上好的莲纹绒毯浇得湿漉漉的。
驾车的小厮差点控制不住马车,简直要被两人的动作甩飞出去。他心中焦急,生怕被后面的家主看到什么不该看的东西,拉紧缰绳,一刻不停地往周府驶去。
速度快的连两边的百姓都被撞倒了一大片。
马车所过之处,此起彼伏的哀嚎声不绝于耳。
小厮却恨不得快一点,再快一点,撞没撞死人他不在乎,只要能赶快回到周府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