抱山堂高悬的雕花梁枋下,气氛凝重如铅云压顶。
仰止园膳房大管家武娣带着所有膳妇,以及一身血污,穿着大丫鬟靛青服制的芜碧,在堂内跪成两排。
堂外,园内所有侍从一个不落全都聚来,齐整整跪满假山前的海棠铺地上。
华一为林婉淑端来一盖碗红枣茶,林婉淑饮了一口,重重摆在一旁花梨方桌上。
另一只戴着碧翠戒指的素手没停,翻动着膳房的几本账册。
冷元初见温行川换了一身银鳞素锦袍,用一只金嵌墨玉发冠半束于顶,瀑墨发丝全部垂落在身后,极尽精致又极度内敛。
但他那挺健的瘦腰已束好糅皮革带,手中持着马鞭,看样子是要出门。
可现在温行川却稳座乌檀主位,一双凤眸犹如寒夜星子,凛冽掠过堂下跪着的众人。
抱山堂内一片寂静,只有林婉淑翻动账册的沙沙声。
冷元初拈着指尖,静静坐在下方嵌石客座上,垂眸时视线不经意落到温行川的手腕。
只见温行川坚润似白璧的腕上,一颗敛住光芒的天珠现了一瞬,便被金绲衣袖轻遮了去。
“砰”地一声,冷元初被吓得一诧,只见火冒三丈的林婉淑抄起那珐琅盖碗,狠狠砸向跪在最前面的武娣。
盖碗瞬间化为瓷片飞溅,武娣来不及躲闪,一道口子出现额头之上,如泉涌般汩汩冒血。
堂内跪着的旁人噤若寒蝉,抖若筛糠,外面的下人们霎时间集体扑地叩首,“咚”得地面一震。
武娣一瞬面如死灰,僵跪原地,颤抖嗓音道。
“还请娘娘恕罪,不知是账册哪里出了问题,容老奴详加核查再行禀报。”
“等你查实,王府的饭菜都馊了!”
林婉淑由着华一轻捶肩颈,怒视着一袭褐锻大管家服制的武娣。
白日胡嬷嬷被拖走时,身上掉落一盖有膳戳的百两银票,林婉淑这才惊察胡婆子插手膳房,早把武娣架空了去。
林婉淑把那银票和账册甩在武娣脸上。
“解释解释,四月仰止园采买十五次,庄上送米面两次,五月采买十八次,六月只买了十次?
武娣,你是这月偷了酒,醉到账房钥匙丢了都不知道?”
武娣转动着混浊的眼球翻着册子,再摸过银票好半晌,突然回过身,扬手打了正缩颤着肩膀的骆二家的。
“你男人负责的采买,说!到底怎么回事!”
见骆二家的支支吾吾说不全话,温行川拧眉,沉声启口。
“把那骆二带上来!”
断半截眉的骆二本在堂外跪着,闻言立刻弯着腰碎步踱进,跪在老婆身旁。
“回殿下,冷娘娘曾说要膳房别备太多菜,奴想娘娘金口一开,肯定照做哎!”
骆二拱着手,满脸堆笑。
“郡王爷、亲王妃娘娘且宽心,您们别看这日常采买的菜品论次数少了些,奴才们哪敢闲着,都是使足了劲,到处找稀罕菜,就为了迎合咱冷娘娘的新口味……”
“你放屁!”
佩兰本站在冷元初的身后,听到此话忍无可忍,急急上前跪下。
“恕奴婢多嘴,小姐才嫁来时,膳房按例端来抱山堂三膳四十五盘菜品,小姐胃口小怕浪费,是有吩咐过不需要膳房备太多菜,可你们谁听过小姐的话?
不光没人听,一顿十五盘菜,盘盘咸得难咽,要小姐怎么吃?”
佩兰说着说着落了泪。
“奴婢去膳房嘱托一句小姐吃不得太咸,哪成想他们竟欺负人,不给小姐按时备膳!
小姐知府内膳有膳时,过时不候,夜半饿了,只得让奴婢沏茶缓解!”
“胡闹!”林婉淑怒极拍桌,“噌”地站了起来。
“武娣,这就是你管的好膳房,让主子饿肚子?”
武娣已如行尸走肉回应不出一句,身后那吴家大婆娘倒是先反应过来,揪起一旁无甚表情的芜碧的衣领,向前拖了几步。
“殿下娘娘饶命啊,芜碧是抱山堂和奴才们之间传话传菜的,她老说冷娘娘什么都不吃!这烂蹄子要是不传令,我们真的不知哪一顿是娘娘急要吃的呀!”
吴家妹妹紧跟着跪行两步。
“是啊殿下!我们这些整日围着灶台的,哪能见到娘娘啊!都是芜碧说新娘娘不得宠,拿我们做的饭菜撒气!
我们一时摸不透冷娘娘的口味,只能一点点调味,还请郡王妃娘娘恕罪啊!”
“我听过芜碧在后院抱怨过!”
堂外有侍女壮着胆子喊着,“她说过冷娘娘真难伺候!”
“对!奴还听她说过,说冷娘娘看不上王府!”
此话一出,不仅是下人,林婉淑亦滞了须臾。
温行川遽然站起,扬起马鞭朝着芜碧狠狠抽过去,蓦然心尖猛地一紧,转眸看向冷元初。
只见冷元初仍有倦气的娇靥上黛眉颦蹙,朱唇紧抿,让温行川顷刻止住了手。
那鞭尾来不及收回,在芜碧傲气的方脸上瞬间留下一道清晰的红瘢,旋即泛出血点。
佩兰冷笑一声,手指划过所有膳妇的鼻子,打破了僵持。
“你们一个个欺上罔下,都在欺负我家小姐!调味调味,愧你吴小嫂说得出口!
调得咸肉腥淡,素炒齁嗓,甜酿发酸是吧!那汤煲每次端到小姐眼前,凉得油花都凝在一起!要小姐怎么吃!”
佩兰越说越替小姐委屈,根本在乎不得什么身份,难过得声线颤抖不停。
“我家小姐一毫儿辣都不能吃,与你们讲过后,盘盘菜里加辣粉!”
“后来你们变本加厉,一盘菜传好几天,这么潮的天,早就馊了!”
“你们怎么敢这样啊!”
佩兰话音落下,抱山堂许久没有声音,落针可闻。
华一见跪在最边上的柳哑婆子挥着手呜呜两声,悄步走到近前,接过柳嬷嬷从怀里掏出的一本小册,奉给亲王妃。
林婉淑回过神,细细读完,眉心蓦地一抖,一转凤眸看向堂内奴才,语气愤怒又带着哀创:
“六载前府里那件事,本宫记得当时百号奴才,或被勒死或被发卖,你们可都亲眼见过!怎过了几个整年,都活腻了吗!”
林婉淑招手让柳嬷嬷上前比划,华一一边问着一边记。
冷元初正呆呆盯着芜碧毫无波澜的脸颊,望着那道不断流的血沟出神,听见华一断断续续复述“膳银”“假账”,立刻敛回了注意力。
她能再站起走路时,堂哥已经开始逐步接手穗德钱庄。
等冷元初从冷家祠堂散学后,冷元知会拉住她的手,带冷元初来到钱庄总号。
冷元初很珍惜能听得到大中通宝落在高高的柜台上,发出“叮叮当当”的声音,久而久之和钱庄的大小主簿、跑堂打成一片,跟着学了不少把式。
因此她非常清楚这假账有多恶劣。
华一记录完毕,林婉淑把状纸递给温行川。
温行川逐字读着,剑眉越蹙越紧,眸中的寒光逐渐聚成团火,在众目睽睽中,竟弯起唇角笑了一声。
冷元初第一次看到,温行川居然会笑?
那张令人瞩目的面容缓缓勾起一抹弧度,冷峻中卷着恣睢与狂放,让冷元初一时没移开眼。
但堂下众人可都知道,郡王爷平素不会笑,可若笑了,那真是笑得越俊朗,越恐怖!
此刻郡王爷的怒火肯定已至极点,白日那一老一小两个奴才,王爷给留了活口,这下是真要出人命了!
冷元初看着温行川喉结滚了滚,又好奇规矩森严的王府里怎么做假账,不自觉站了起来,一点点挪过去。
温行川看到冷元初逐渐靠近,倏地敛去暴戾神色,一把拉住冷元初伸来的小手,将她困在身前,让冷元初稳稳倚靠在他宽阔的肩膀上。
再把那宣纸翻过面,没有给冷元初过目的机会。
“就由郡王定夺自己府内之事吧。”林婉淑整理着云肩,不再多言。
温行川低头抚着冷元初泛着丝丝凉意的手,语气平静,甚至裹挟一丝慵懒,但叫堂内外所有人毛骨悚然。
“来人,把他们都带去禁苑,一个不留。”
温行川说完,把一脸茫然、正思考禁苑是什么的冷元初抱到他肌肉贲张的大腿上坐好,一眼不错看着冷元初。
方才他没控制住,不知冷元初有没有被他吓到。
芜碧脸上的血划过双颊洇在衣襟上,直到被拖走,神色自始平静。
“奴无话可说,恳请殿下给我娘亲留条活路,奴便无憾了。”
芜碧最后透过血雾,看向主座岳峙威严的郡王殿下,和在他怀里依偎的冷元初,嗤笑一声,真辣她的眼。
只叹她真是错了,是她错生了贪嗔痴,是她投错了胎!
芜碧与温行川同年同月同日出生,因此娘亲得以成为郡王的乳母。
作为家生子,芜碧仗着胡嬷嬷得势,在王府丫鬟里过着最好的日子。
是她芜碧眼看着温行川从陛下亲手栽培的年幼皇孙,到身姿矫健的翩翩少年,再到意气风发的摄政郡王、镇远将军!
明明是她这些年陪伴殿下的,明明殿下眼里有她的!
还记得十二岁时,她不小心打破了亲王要进贡的九龙青花大盆,亲王暴怒要杀她泄愤,是殿下救了她一命啊!
殿下那日说:“这大盆如此沉重,本就不应由小丫鬟们抬入宫面圣。孔圣人言‘先有司,赦小过,举贤才’,芜碧无心之失若得宽恕,圣上若知定会龙颜大悦。”
芜碧不识字,但她要人把那九个字抄来天天临摹,这辈子唯一会写的字,是殿下所教……
可如今殿下的眼里,只有那个弱不禁风、柔弱堪折的细柳枝!
他不是不爱冷元初吗,他不是唾弃冷氏族吗!
她芜碧自然不敢肖想那皇帝定给冷氏的正室之位,但朝夕相见,如何不让她多出那么一丝,想要郡王拥她入怀的痴心?
那日娘亲拉住她的手拽到墙角,只道冷氏与殿下尚未圆房,阿娘有法子把她送到殿下的鸾床,让她静心等待。
可她等来的,是娘亲生死未卜,是她的殿下要她命丧雨夜!
府里人都看得出,冷氏爱殿下,冷氏一肤一肌、一颦一笑都在渴求殿下对她的爱!
可她芜碧,不过是和冷氏一样,也在争取殿下的爱啊……
殿下他难道,爱上了冷元初?
就凭冷元初有尊贵的出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