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行川看着冷元初坚决离去的背影,忽有股气梗在喉咙里,难以疏解。
不得不承认,冷元初娇若春桃的模样、动若梅鹿的举止乱了他一贯克己撙节的恒心,那句可怜怜的“能不能爱爱她”,让他动了情。
却没想荒唐不期而至!
本以为前夜是他温行川彻彻底底的错,他不应再排斥误入迷局的冷元初,他们现在都已经没有退路。
可冷元初却用一个绣春囊告诉他,她不值得。
温行川自嘲一声,他在期待什么?期待姓冷的女子、敢用这种卑劣行径达到目的冷元初,能给他真情?
曾有官员进献女子、侍女爬床,他不是没有见识过龌龊手段,但这次,确确实实是慎微慎独的他松懈在先,让冷元初的计谋得逞!
对于已与他尤花殢雪的冷元初,以及父王母妃与冷家之间盘根交错的关系,他温行川一时竟没有更好的对策!越国公,越国公,他做权臣、做权阀罢了,千万不要被他查出真有叛国通敌之罪!
直到冷元初身影早已不见,小厮禀报“娘娘去了下人房,”温行川才敛去戾色,从容起身。
仰止园的后院,地上积水倒映着的灯影被急促的脚步踩碎。
冷元初把香囊摔在桌上,佩兰和玉兰看到小姐面中的怒色,齐齐跪了下来。
“不承认的话,若我查出是谁,便不是遣离我身边这么简单了!”
温行川迈过耳房的门槛时,正看到冷元初站在丫鬟前斥问,白皙的玉颜上,是他见过最为严厉的模样。
原来冷元初会训斥下人,连训人的声音都像棉絮……话语里裹挟着愤怒,又怎有一股,发自心底的恐惧?
“小姐,我真的不知道啊!”玉兰耸着肩,哭得满脸眼泪,头上的两个圆髻一抖一抖地。
一旁跪着的佩兰一身中衣,半身挺直,她才拆了常带的两个粉蝶钗环,堕云髻还没来得及梳开,此刻双手垂在身体两侧,只是沉默。
“我的贴身之物只有你们碰得到,还要怎么辩解?”
冷元初没有察觉温行川逐步靠近,她现在唯有后怕,斥责的声音逐渐颤抖。
“我最信你们,为何要这么对我!”
身体开始疼痛,如那毒蔓延全身时,一点点蚕食她的意志。
最初什么都看不见时,冷元初问过天盲之人,他们说能依靠光亮感知昼夜交替。可她的天地里只剩无尽的黑暗与虚无,根本辨不清自己身处何方!
起初还能触摸到冰寒与火炙,感受到日光与清风,可后来,瘴毒日渐剥夺所有知觉,唯独留给她清醒的头脑!
那下毒之人,是要她清清楚楚感知自己的五脏六腑停止运转,眼看自己灵动的躯体日渐枯竭!
那份独赴黄泉的举手无援,她冷元初从未与心疼她的伯母堂哥所说,更别提后认亲的父母!
如今又有人要害她!又有她愿意信任的人伤害她!唯一能依靠、唯一想依靠的温行川,已认定她轻浮不端,她何错之有!
“小姐,要罚就罚我吧!是我没有好好检查,是我的错!”佩兰高抬着手臂将戒尺捧给冷元初,眼里闪着泪光。
温行川攒着眉头大步走到冷元初身旁,面向玉兰佩兰,凛然问道:“香兰呢?”
玉兰道:“回殿下,香兰姑娘回家了——”
“把她绑回来。”温行川大手一挥,撩起褚红袍摆坐在一旁的杨木椅,微仰头时正看到冷元初茕茕而立的身板和疲惫的脸上,顿了顿手上的动作。
烛光照映下,那原本瓷白的眼底,多出道淡淡黑痕。
温行川忽感一股细细麻麻的痛感,自心口穿行百骸。
昨日他把冷元初送回王府,临走前被她拉紧手叩在她小巧的脸颊上,软软问他何时回家,他答应冷元初夜半前必归。
是他得知香囊装满春药后,在璀华阁沉思一夜,失信于冷元初。
耳房只点几支蜡烛照明,光影交叠下,冷元初亭亭玉立的身体泛着柔光。
温行川看向冷元初的目光徐徐柔和下来,瞥过面前跪着的玉兰和佩兰,更为汹涌的怒火袭来。
若是下人蒙蔽主子妄为,更要重罚!过去那些动过爬床心思的狐媚子,早按府规沉塘处死!
“香兰娘亲病重,等家事料理好再审。”冷元初开口,环抱双臂倚靠在墙上,神色黯然。
脑袋里忽蹦出,那日晚霞晖尽,温行川无踪,她恍恍走下琉璃塔,听到暮鼓声中僧侣在晚课堂诵经——
“凡所有相 ,皆是虚妄。”
春药,春药,那岂不是说,温行川是情非得已,与她鱼水,并不是因为他爱上了她?
中药后还能知道冷元初是他温行川的妻子,她是不是应该感到庆幸,若是温行川没看清,在侍女丫鬟身上卸了药力,她又能怎么办?
昨夜还在肖想未来与温行川夫唱妇随,方才还想为他绣新香囊,让她的情物伴他处理朝政大事,他们从前是陌生的,如今已在慢慢靠近,这个过程慢一些,她可以理解,甚至是期待的。
但现在,一切都化为泡影,她失了身子,他违了本心。
“殿下一夜未眠应是累了,早些去休息吧。”冷元初双眸无神,淡淡说着。
温行川看着冷元初这般疲惫,正要说一起回去,又听冷元初说:“我留在这边,把话问清楚。”
而后冷元初坐了下来,曲肘撑着云鬓,不再看温行川一眼。
直至破晓,温行川并没有离开耳房,而是与冷元初坐在方桌两侧,沉默听了一夜的雨。
清晨雨停片刻,香兰被下人绑来丢在地上,她赶到家同时,娘亲咽下最后一口气。
香兰才被家兄绑了条白麻布,来不及哭丧就被王府侍从架来,与玉兰和佩兰一同跪在两个主子面前。
“小姐,真的不是奴婢做的,奴婢是笨分不清药材,但奴婢知道那是小姐最重视的,奴不敢碰……”
香兰耷拉着红肿的眼皮,有气无力说着,她还没有十三岁,现在更被吓得顾不上乱糟糟的黄发,鞋底和脸上沾了土,狼狈不堪。
耳房外渐渐聚起了王府的小厮侍女,他们从未见比亲王妃还温柔的郡王妃这般恼怒,更别提郡王爷破天荒插手后院家仆琐事!
不过郡王爷若是真插手,那可就,是否死罪的定夺了……
窸窸窣窣的讨论声渐起。
胡嬷嬷才穿好褐棉褙子,打着哈欠出了单间,准备开启一天对下人们的管理,就看到这帮夯货拿着扫帚篦子围着,个个伸着颈,连手里事情都不做了,立刻趿着粗布鞋嚷嚷着走过来:“都散了散了,皮作痒了吧,干活去!”
家仆不敢惹这位郡王乳母快速散去。胡嬷嬷径直晃到紧闭的耳房门前,叩着门,谄着声音道:
“殿下,娘娘,可否让老身进来?”
温行川看了冷元初一眼,见她眼底的黑又重了,传胡嬷嬷进来抓紧了结。
“是老身管教不严,要殿下娘娘恕罪了,只是不知……”
胡嬷嬷说着,看到桌上的空瘪的香囊,心头一震。
幸亏是在王府过活二十多载,脸色一点没变,胡嬷嬷装作不知情问了原委。
冷元初不想提这丢脸事,奈何胡嬷嬷句句陷阱,三两句便被套出实情,面容难掩委屈。
“殿下娘娘放心,此事就烂到老身肚子里,绝对不会传到亲王妃娘娘那里。”胡嬷嬷躬身说着,从方口袋摸出一油纸包,故作颤抖着把它摆在方桌上。
殿下莫要怪罪老身擅作主张,那日老身打扫内室,在那个四方喜鹊尊的后头瞅见这些香灰。老身心里寻思着以往可从没见过这玩意儿,我这伺候娘娘的,得搞清楚是啥,于是便大着胆子收起来了。”
胡嬷嬷清了清嗓子,叠手恭敬鞠了一躬,继续夹着嗓子道:
“既然那日殿下娘娘的房事有别的事情打岔,老身我今儿个就拿出来,请殿下您给好好分辨分辨。”
温行川长指一拨,蘸起燃尽的香灰闻过后,脸色阴暗几乎要凝结成霜。
“玉兰!还有什么想说的吗!”
“殿下恕罪娘娘恕罪!”已经抖若筛糠的玉兰颤抖而尖利地喊着,额头紧紧磕在冰冷的地面上。
佩兰闭上眼,忍了一夜的泪终于落下,划过圆圆的面颊打湿她莹白的中衣。
她从七岁起就跟着小姐,小姐担忧什么,她最知道!香囊被换了药,就是她佩兰的失责,让小姐身心受了这么大的伤害!
香兰完全没听懂发生什么,看玉兰匐在地上,急忙跟着叩头,咚的一声。
见主子们迟迟没吭声,香兰悄悄抬头望过去,只见小姐哭得浑身颤抖,几欲站不稳,被殿下紧搂在怀里,贴面轻拍。
“与我说实话,为什么要这样做?”冷元初隔着泪眼,看向一会模糊一会清晰的玉兰,旁的什么都问不出。
就算她们主仆一场不过小半载,她自认仁至义尽,除了府里例银,每月还要再给她们仨一份额外的赏钱!
玉兰和香兰是被娘家卖身为奴,挂着奴籍的,可她从不把她的丫鬟当成奴婢,就像与人经商,她出钱她们出力,只当是雇主与佣人,绝做不出损她们尊严、辱她们人身之事,她玉兰怎就要害她至此!
玉兰不敢说,侧着头看向胡嬷嬷。
胡嬷嬷斜睨着瞪她一眼,转了个白眼背过身。
“胡嬷嬷,告诉玉兰府规是什么。”温行川搂紧冷元初,早没了耐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