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在做梦，一个很长的梦。梦里的景象尽是些从未见过的场景，云端的山顶，着魔般向着远方伸出手的女人，然后是紧紧握住她的手的男人。
最后，他们紧紧依偎在一起，谈论起以后孩子的话题，女人褐色的长发披散在男人肩头，如同天空般蔚蓝的眼眸噙着笑意。
“吴瑕？吴瑕！醒醒！”
凉风习习，被人使劲拍醒，她迷糊地望过去，才恍然发现她靠着赛瑞德的肩膀睡着了。
伊萨刚刚从艾赫麦德家门口升着火的大瓮里，端了一盘烤鹿肉过来。看她睡得香，本不忍心叫，过了一阵发现肉都快凉了，才忙不迭把她叫醒。
她还没彻底清醒过来，就被伊萨用小刀塞了一嘴的肉。
“平时也没见这么能睡，今天这是怎么了？”伊萨不满又纳闷地说道：“睡得还不开心，一直皱紧眉头嘴里咕哝着什么，真是奇了。”
“是不是压力太大？”赛瑞德平静说道。
他刚开尊口，吴瑕瞬间清醒过来，脑海中飞过许多疑惑，随即才反应过来今天是收获祭。
今天一早，除了阿法芙涅丝坚定守在自家门前，剩下的人都被她轰小鸡一般赶出了家门——都是年轻人，怎么能不参加祭典呢？
吴瑕还没反应过来，前脚刚迈出家门，肩膀就被人从身后拍了拍，回头便看到了伊萨的笑脸。
伊萨用大拇指戳了戳祭典的街道，郑重地拍了拍她的肩膀：“一起吧。”赛瑞德则站在他的旁边，一如既往闭目养神，但破天荒地没有反对。
她正想说抛下客人可不是待客之道，目光向着旁边扫去，却发现原本站着的那么大一个钟离，早已不知所踪。伊萨笑嘻嘻说道：“不用担心那个使者，赛瑞德昨天已经和他说好啦，我们今天陪着你逛；那家伙还算识趣，也没反对。”
现在想来，当时她便对赛瑞德竟然愿意和她走同路，甚至还为此主动和钟离交涉隐约觉得不可置信。
但她随即就被伊萨一把拽着跑了起来，对方兴致高昂地表示要让她把所有的项目都体验一遍，于是很快，疑惑被不知不觉抛之脑后。
回过神来，她捂着脑袋说道：“……不是压力大，而是做了个奇奇怪怪的梦。”
“什么梦？”
被赛瑞德一追问，她有些紧张：“唔，有点莫名其妙，没什么前因后果……说出来只怕大家也会一头雾水。”
像是找不到话题一般，赛瑞德也陷入沉默。伊萨看看他，又看看她，深吸了一口气，有些无奈地重新把烤肉端出来说道：“别说了，赶紧吃吧，再不吃要凉了。”
说到收获祭，吃是重头戏。
仅这一条路走完，吴瑕便感到自己的味蕾得到了前所未有的满足。鹿肉、鱼肉、兔肉等一系列新鲜的烤肉填饱了肚子，清冽的河水煮开后兑入捣碎水果和植物香料的原始饮料供不应求，人们都喜气洋洋的，一扫往日的忧愁和矛盾。
在这样的气氛下，即使是最为挑剔的人也会出放下心结，眉开眼笑，和平日里最看不惯的人一同举杯痛饮。
伊萨是最为称职的向导，吴瑕和赛瑞德只需要跟在他后面，就会有源源不断的食物被端到手上。
只因这人一向不客气，只要看见好吃的就眼疾手快端起，甚至都懒得和主人家打个招呼，那些主人家也权当没看见。
他们清晨就出发，在帐篷搭成的村子里走来走去，等晌午各家的招待端出来，又大快朵颐。一抬头，已经是中午时分了。
再过上一阵，赛瑞德就要去和阿法芙涅丝换班了。虽然吴瑕实在很难想象自己这位冷面的兄长，烤着肉迎来送往的样子，但本人却似乎并不觉得这有些什么。
伊萨叫嚷着往远处去了，很快便被汹涌的人流淹没。吴瑕正张望着伊萨远去的背影，忽然听到旁边传来声音。
“累了吗？有安静的地方，坐着等他吧。”
见她迟疑着点头，赛瑞德便不由分说地从人群中挤出一条路，很快，两人便坐到了一处树荫下的角落。
坐下后，两人陷入了一阵不大不小的沉默。
“多会走？”
忽然，赛瑞德问道。
吴瑕很快反应过来，忙回道：“……按照使者大人所说，还得一个月左右的时间。”
“这样。”
又是一阵沉默。不远处就是欢腾的喧闹，像是离得很近，又像是十分遥远，吴瑕有些紧张地屏住了呼吸。
微风吹过。
这还是之前他们在帐篷中挑明后第一次谈到这件事，吴瑕不禁又回想起了之前闹出的那个乌龙。
那天，她掀起帐篷的帘子，打了一腹的草稿，惴惴不安抬头，发现赛瑞德和伊萨果然都在帐中。
望着他们的面色，像是不大好，却也不是恼怒到极点的模样，仍有转圜的余地。思虑片刻，她决定先发制人，事情因她而起，她就有责任解释清楚。无论如何，总不能让“使者大人”在村子里那清白的名声蒙受这等不白之冤。
她谨慎措辞，刚要开口，却被伊萨抢白，问她是否已经接受了对方的提议，语气颇为沉痛，又说那家伙一定是看准她年幼单纯好骗，才会指使她去做那么危险的事情。
她登时一惊，立刻意识到他们所说的恐怕不是艾赫麦德方才提起的事情。
她三言两语便从两人处探听出真相，原来两人早已经从艾利那里得知了钟离的打算。钟离向艾利表示他需要向辛西娅的队伍中派遣一名侍女，这个人选不能太过惹眼，但得头脑机灵——合适的人选自然就这么被推出来了。
钟离自然隐去了其中最为关键的部分，但与此同时他也表示，这件事最终的决定权在她手上，他不希望有任何的外力干扰她的决定。
她顿时深感懊恼，她早该意识到的，按照钟离的行事风格，他自然不会这么轻易地对她开口。
退一万步说，哪怕是为了避免无关紧要的麻烦，他肯定也会在隐去关键信息的情况下和艾利商量的。
情况的发展有好有坏，好处是等到赛瑞德和伊萨听到艾赫麦德离题千里的猜想时，他们自然第一时间就有了自己的判断，不会荒谬地赞同艾赫麦德的猜想。
至于坏处，那就是吴瑕当时还未曾准备好，在一个如此不甚恰当的时间让赛瑞德和伊萨得知一个这样的真相，同时，她联想到了阿法芙涅丝可能会有的反应，那让她有些心碎，这是她唯一感到遗憾的事。
“艾利之前，和我说过，但我没想到，你会同意。你可以拒绝。有我在，他不会为难你。”
回过神来，听着赛瑞德最后变得坚定的声音，她垂着头，来回抚摸着迎着风微微颤抖的绿草，那泛黄的边缘。
“嗯，但是，我想做些什么。”
“这个村子，并不是缺少了你的牺牲，就会消失不见。起码，有我和艾利——我是说，还有伊萨。还有，母亲不会接受。”
原来伊萨哥竟然是附带的，这话幸好没让他听到，不然怎么得了，她咧嘴，差点没忍住开怀的笑意。
“这不是为了任何人，只是为了我自己。”
她顿了顿，继续说道：“说起来，我还一直没有找到机会向你道歉，那次艾利大人被刺杀的事情……你那时说得对，没有我拦着，她就得手了，米娅的死亡我也有一份责任，我不该为了逃脱那份恐惧，而和你那样说话。”
蝴蝶从不远处飞过。
“至于妈妈……”声音逐渐变得有些怅然，她注视着那蝴蝶消失在花丛：“没有孩子，能够永远依偎在母亲身边，哪怕是真正的格丽斯妲，不是吗？”
赛瑞德叹了口气。
“抱歉，因为她的缘故，疏远你。我只是……没有准备。”
也许是马上就要离开，而前路渺茫的缘故，在经过独自一人在白日、夕阳和夜晚中默默思索中，她的勇气与日俱增。她忽然抛出了一个问题，一个从前的她绝不会问出的问题。
“格丽斯妲，那个真正的格丽斯妲，能给我讲讲她的事吗？”
赛瑞德彻底怔住了，他望着她的眼睛，久久不曾言语。但她一直用坚定的目光看向他，良久，他深深吸了口气，神色疲倦，像是忽然老了十岁。
“这个故事，说来话长——”
然而，还没等他开始讲，忽然从不远处的人群中窜出一个人，势如破竹地向他们奔来，不是伊萨还能是谁。
他炫耀着手中的战利品，竟然是几块颜色鲜艳的宝石，献宝似地拿着在两人眼前绕了个来回，他纳闷地发现这两人竟然都没有想象中的激动：“这是怎么了？”
有些话一旦被打断，就很难再说出口，赛瑞德是这样，吴瑕同样如此。
但他们起身前，赛瑞德低声对她说道：“虽很难再找到机会说出口，但，我会尽我所能，把它写在信里……也许你会愿意，带着它离开。”
他们三人继续逛着祭典，赛瑞德问了伊萨一嘴这宝石是怎么来的，伊萨长舒一口气，终于得到机会，开始娓娓道来。
原来，伊萨当时跑去就是看到那里围了许多人，虽然不知道在干什么，但有热闹他一定要凑上去看看。
等到好不容易挤进去，他才注意到原来里面正在举办一场比赛，内容是在规定时间内从村子的里搜集到三个由主办人藏起来的物品，奖品就是这些宝石。
“除了村民的家中，这三样东西可能存在于任何地方，物品上都用红色的石粉作了标记，我一听就来了兴致，这不是正中下怀嘛，我马上就冲过去了。虽然比预想中多花了些时间，但结果还是好的。”
“要说找东西，没人能胜过你。”
“当然，不过还是费了我不少功夫。话说回来，我严重怀疑那家伙是骗人给他找丢了的东西，那三样东西都十分珍贵，我交给他的时候，那家伙笑得眼睛都睁不开了。”
“你这么一说，我猜到是谁了。”赛瑞德沉吟后说道：“要说那家伙，性情确实古怪。”
“但祭典要是少了他，恐怕会缺掉不少乐子。”伊萨耸了耸肩。
“别这么说，他也是好意。”赛瑞德说道：“他毕竟也……支持艾利大人。而且必须承认，在公共事务上，他有独到作用。”
“说到这个。”伊萨这回没有否认，视线一转，落到吴瑕身上：“嘿，吴瑕，苏伊德等会还会举办一场活动，虽然我不感兴趣，但好歹也算是一道风景，看你和他家的那小子走得挺近，应该会喜欢，要不要去看看？”
“他家的那小子”又是谁？看吴瑕一脸困惑，伊萨解释道：“怪我没说清，苏伊德是艾赫麦德的叔父，迈哈穆德的第二个儿子。”
“原来如此。”吴瑕恍然大悟：“那……当然得去看看。”
“嗯，既然如此，时间差不多了，往那边走吧。”赛瑞德看了看高悬的太阳，招呼道。
他们穿过人群，穿过鳞次栉比的窄窄街道，穿过顶端染色的帐篷间那小小的缝隙，欢笑的孩童们一溜烟从身旁跑过。
直到走到村子的东北角，吴瑕发现一座土垒的高台旁站着不少人，年纪都不小，身上的气质和普通的村民似乎有所不同。
他们注意到吴瑕一行人靠近，只是用淡淡的眼神扫过来，视线中藏着不易察觉的警惕，却没有上前阻拦。
远远的乐声，传入她的耳中。
在这二十几人围成的圈子的最外围，吴瑕好奇地踮起脚尖向内张望，伊萨和赛瑞德都没有说话，和这里的其余人一样安静。
悠扬的琴声漂浮在空气中，一位老人拨弄着老旧的琴弦，在他旁边站着一个年轻人，唱完了最后一个音符，向前方鞠了一躬后，转身离去。
正当她好奇时，在这空余的间隙中，不远处的窃窃私语声传入耳中。
“接下来就轮到迈哈穆德的宝贝孙子上台了吧？”
“是啊，这还是小伙子第一次上台，别紧张到尿裤子就行。”
“哈哈，你这老家伙……”
随着熟悉的身影走上前去，老人演奏的乐声忽然变了调，年轻人走得有些急，几乎是一股脑冲上去的。好不容易站定，他强迫自己站在原地闭上眼睛冷静了几秒，再睁开眼时，歌声从他的口中流泻而出。
“在黄昏的余晖中，
我与你细语告别。
蝴蝶般的爱意飞舞踏歌，
消失于岁月的河流。”
那些窃窃私语很快消失不见。
“但现在我必须告别你，
离别如同流星划过天际的瞬间。
我心中涌起万般不舍，
如同遥远的大海一般波涛汹涌。”
也许是由于忐忑不安，他的视线在台下的人群中逡巡着，声音也紧张到略微颤抖。吴瑕本想给他打一个鼓励的手势，却又害怕破坏了气氛。
他的视线在台下的某处绕了一圈，终于安定下来，她顺着视线望去，发现一对眼熟的老夫妇正互相依偎着，微笑着看向台上的艾赫麦德。
“请别把我视作孩童，
我的心早已坚如磐石。
渴望如同雨林中的风一样，
温柔地抚摸你的面庞。”
终于，他的视线顺着人群，落到了她的身上，她赶忙露出一个笑容，结果对方却大惊失色，露出像是被吓了一跳的表情。幸好，在歌声走调之前，他拼命将它扯了回来。
“尽管离别，但我们的爱不会凋零，
如同雨林中的蔷薇，永恒绽放不息。
我会守望着你的归来，
徘徊于沙漠中守望，永远不会放弃。
在长夜的孤寂中，我默默祈祷，
愿上苍保佑你平安归来。
我的爱将永远陪伴你，
如同天穹中的星辰，璀璨照耀。”
在歌声结束后，乐师的琴声才缓缓落幕。吴瑕暗暗点头，艾赫麦德唱得不错，选题也很精准，这样独奏的低沉琴声和忧伤的情歌简直是天作之合。
按照刚刚那些低声讨论的人所说，他的祖父一定为他精心挑选了出场的曲目。果然，等她望去时，名为迈哈穆德老人自豪地挺起胸膛，用骄傲的目光看着艾赫麦德匆匆行礼完毕，跑到他的身边。
最后一曲毕，人群四散而去。自然也少不了人上前，同迈哈穆德恭维一番。
和祖父祖母打过招呼，艾赫麦德转过头，用着不可置信的目光看过来，像是无言的厉声质问——你怎么会在这里？
她用口型笑着回复——唱，得，很，好！
果然，艾赫麦德立刻别过脸去，不再理她。唉，这个害羞鬼！她嘴角的笑意还没消失，忽然，有人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
这种打招呼的风格，绝不属于赛瑞德和伊萨，吴瑕惊讶地回过头，已经意识到来人是谁。
“钟离先生，您也在这里？难道您已经……在这里站了很久了吗？”
“嗯。”
钟离简简单单的一个字，就让她几乎羞愧地涨红了脸，也许她真的太开心了，放松了所有的警惕，竟然会没注意到这位近在眼前的魔神。
“刚刚上台的那位少年，是你的朋友吗？”
“您是说艾赫麦德？是的。”
“嗯，你大可放心，他唱得不错，词藻亦佳，这样的歌，惟有少年人唱来，方才动听。”
也许是也被节日的气氛感染，钟离的唇边似是噙着若有似无的微笑。她同样回以微笑，这一点，她倒是英雄所见略同。
“啊，他向这边走来了。”
吴瑕回过头，艾赫麦德已经跑到距离他们不远处。跑得近了，他才注意到钟离，脸上先是有些窘迫，又很快调整成恭谨的表情，礼貌地向对方鞠了一躬：“使者大人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