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快,收获祭便已快要到了,一眨眼似的,那天忽然被揭穿的伤口还没来得及愈合,时间便已滚动到无可挽回的地步。
这段时间以来,在人前吴瑕和钟离还是一如往常,生活的琐碎消耗了不少话语,哪怕他们彼此之间真正的交谈变少,也很难引人注意。私下时,两人碰面总是没聊几句便陷入沉默,原因无他,既然身份和使命都已经明确,剩下的也就只有静静等待命运的降临。
傍晚,按照往常的惯例,两人一同出门散步。后天就是收获祭了,明天是男人们外出狩猎的日子,那些猎物将会被炫耀似的做成菜肴,在收获祭那天装满大大小小的碗碟,摆在门口,以供狂欢。他们走出帐篷,按着一贯的作风从村子驻地的外围绕行散步。
村子里热闹的人影幢幢让周围的气氛变换许多,节日的气氛感染着这里的每一个人,惯行的无人小路上也出现了两、三聚集的人群。
是该找个地方谈一谈,他们谁都没有说出口,但都是这么想的,最终走到一处山坡上——正是两人初次相遇时,吴瑕从上面一头栽下来的那处。
坡下艾利大人的帐篷早已拔营而去,傍晚时分,从坡顶向下望去,落入视野之中的景象同那日的灿烂迥然不同。
太阳已经沉下去了,只剩一层烟青色的薄暮笼罩在天际,疏星若隐若现。两人就这么站在坡顶,一时间谁都没有说话。
“抱歉。”忽然,钟离打破了沉默。
他缓缓转过头,看她一时怔住,继续说道:“若是没有我,你本可再过一段时间宁静的生活。”
仿佛从长久的梦魇中清醒过来,她忽然感觉到了释然。
她摇了摇头:“这不是您的错,如果这种平静终将被打破,我想我宁愿早些清醒过来,做足准备。”
“我还有一件事疑惑。”
“……您请说。”
迟疑片刻后,他缓缓问道。
“尽管有许多疑问,但眼下最为重要的只有这一点。你……为何答应了我的提议?明明你并不情愿离开此地。”
“确实,我真不想离开这里。可现在想来,如果这里会因为我的存在而招致毁灭,那我非得离开不可。”
“何况。”她注视着一旁的钟离,忽然微笑道:“您那日曾告诉我,魔神之体乃是非同寻常,注定会承担远超常人的责任。而且,这次离开,并非与此地的人永别,两年后我们还会重逢。”
“……若能为之,我宁愿你不必忍受分离之苦。可前方的那位魔神——克洛塞尔,并非泛泛之辈,性情古怪难测。若他察觉到这个路过的村子中,隐藏着一位魔神,你的村子或许将再难通过。”
他叹了口气:“你必须巧妙应对,隐瞒天机方可顺利前行。未来之事尚需从长计议,但此刻你乔装改扮,与那位天空教的圣女同行,或许能够搜集到许多有价值的情报。其实战场详情,我们许多魔神也并不了解。”
“天空教视魔神为仇敌。克洛塞尔则深知,我们更青睐那位与世无争的水中魔神,也不愿将详情和盘托出。”他深深看了一眼吴瑕:“我一直在物色合适的人选,没想到竟会在此处找到。我们等这个机会,已经很久了。”
吴瑕深吸了一口气:“……话说回来,这位天空教的圣女,请问是何许人也?”
“她承袭了母亲的教名维斯佩拉,原名为辛西娅,年方十五岁左右。父母新丧,身临孤苦,亟需援手。天空教和联军之中,皆有多人不希望她安然返回教区。“
他顿了顿继续说道:“她的父母隶属于天空教麾下的忧民会,是腐败丛生的教团中的一股清流,因此在信众中享有崇高威望。当他们外出执行长期任务的消息传来时,我就预感到情势不妙,但终究还是晚了一步。”
是啊,吴瑕想,推算下来,一个如此路途遥远,甚至需要外出数年的任务,怎么想都不正常。不过,即使看出来,他们恐怕也身不由己。
“她的父母的死,对你、我、整个教区的和平都不是好事。克洛塞尔并非良善之辈,天空教倾覆之日,或将生灵涂炭。但……或许世事本就如此,唯有旧日彻底成为焦土与废墟之时,明日才是崭新的。”
最后,钟离如此叹息道,陷入沉思,眼神深邃了些,不知是想到了什么。
在回去的路上,吴瑕一路都在思考着刚刚钟离向她介绍的前方情况,默默将其分门别类。
天空教,她之前这个宗教一无所知。
克洛塞尔,按照钟离所说,应当是魔神联军的一分子,和天空教有着宿怨,是个残暴的魔神,听钟离说有过数次屠城之举,引来了多方不满。
维斯佩拉·辛西娅,她即将要护送的承袭“圣女”之名的少女,是个善良而慈悲,不愧于“圣女”之名的人。她最大的任务目标,就是护送这位圣女回去,让天空教不至于陨落得太快,分散克洛塞尔的注意力,令其无暇他顾,好能确保村子安全通过。
以及为钟离他们争取时间,让克洛塞尔的势力不至于失控。
至于其余魔神……虽然钟离的话语极其隐晦,但她还是姑且分析出了一些信息。
这位克洛塞尔应当是通过一些方式将众位魔神捆绑在了同一辆战车上,但除了一些铁杆盟友外,包括钟离在内的其他魔神更多是持观望态度。
克洛塞尔和天空教的战争虽然刚刚开始,但私下各方势力已经是暗流涌动,可见这场战争必将旷日持久。
在双方纷纷坚壁清野的情况下,这个小小的村子试图从中整备借道,只怕绝非易事。但是……目前又只有这一条路可走,其余要不就是万丈深渊、要不就是魔物环伺,绝非寻常人类能够通过。
好难,她独自默默叹息。
抬首望去,一片烟波浩渺,但她似乎忘了,凭她的身份和能力完全可以抛下这前途未卜的村子独自离开,在她观察着钟离的同时,对方也在默默观察着她。
他们拐过一个弯,又一个弯;他有些好奇,却并不期待对方能想到这一个显而易见的解决方法。
但在走了将近一半的路后,他最终还是放弃了。从那时起,他便发现她从不会拒绝任何责任,哪怕是强加的,只要她接受,她便会不计一切代价地完成,而他永远不会对此感到失望。
走在回程路上,天色已黑尽了,相比傍晚时热闹的景象,人群显得稀稀落落,大家都早早入睡为明天的狩猎做准备,这可是一年的重头戏,谁也不敢掉以轻心。
既然主路没什么人,他们也并非要故意走崎岖的小路找罪受,自然而然就拐了过去。
尽管如此,路上还是有人认出了他们,相比吴瑕,钟离作为使者的名声这几天已经随着清风,飘散到了村子的每一处角落。
他通身气派不凡,不时有人投以敬畏的目光,更有人双手合十,向着他躬身行礼,他倒是不慌不忙地回以点头致意,丝毫没觉得有什么不对。
有热情的老乡,差点就当场招呼着往家里去了,这里的人们或许不尊敬使者,但一定尊敬医生;艾麦拉的事情几经传诵,使者的名望水涨船高。
这时,吴瑕忽然注意到一处树丛后有窸窸窣窣的动静。她立刻分辨出来人,和钟离打了个招呼,便向草丛的方向走去。
“有谁在吗?”走到树丛前,她忐忑问道。
无人回应,只是那气味却愈发明显了。
她眉头微皱:“艾赫麦德。”这回用的是肯定的语气。
在她笃定地伸出手的一刹那,树丛中终于探出一颗沾染了落叶的头,差点把她吓了一跳,数日不见的艾赫麦德面色不善地盯了远处正和老人交谈着的钟离,那位老人一到雨天浑身的骨头都会疼,正满怀期望地望向大夫,希望能得到些缓解疼痛的法子。
“你怎么这么久都没有到帐篷那边?”艾赫麦德心情不佳,一开口就是呛声:“真是的,学习可不是能断断续续的事情,没有认真的态度,知识可是不会自己找上门来的。”
“我知道。”面对艾赫麦德,吴瑕一向顶有耐心,她知道这孩子总是言不由衷:“但是上周和上上周的休息日赛瑞德哥哥,伊萨哥还有母亲都有事情出去了,总不能将客人一个人留在家中,我让伊萨哥帮忙去和艾利大人告假了。”
艾赫麦德怒气不减:“哼,我当然知道,我说的又不是这个。”
他使劲地吸了口气,像是要将满怀的愤怒顷数吐出一般:“那天他那么……那么轻薄于你!你竟然就这么放过他了?还陪着他一块出来散步,你到底是怎么想的?!”
宛如天降一道惊雷,吴瑕顿时被劈得外焦里嫩、目瞪口呆。
“绝对是搞错了。”
“才没有!”艾赫麦德忿忿道:“你前几日才刚满了十一,好吧,也算刚到了议亲的年龄——”
“不,绝对有。”吴瑕斩钉截铁打断了艾赫麦德的发言,声音变得冷彻,道:“艾赫麦德,话越说越过分了!你刚刚说了是上周和上上周的休息日,那天你到底看到什么了?”
吴瑕很少用这么严厉的语气说话,艾赫麦德差点一个激灵,真相顺着嘴就吐了出来。
“那天我去你家,本来想给你带些木板书,即便不学新的,旧的也得及时复习才是。结果刚走到你家帐篷前……就听到他在说什么等消息,结果又说什么境况不同了,最后还点了你!你当时还摔了碗碟呢!”
语气之间颇为委屈,倒像是责怪她不识好人心。听了这前因后果,吴瑕一时啼笑皆非,但看艾赫麦德一脸不服气的模样,一时扶额,仰天长叹。
“……真不是你想的那个意思。”她斟酌用词半天才说道:“其实,这位使者大人手头有一项任务,但缺少一个合适的人选。根据他这段时间的考察,我可能是比较合适的人选。”
从某种角度而言,这也并非谎言,她越说越顺,继续道:“我当时确实是吓了一跳,但只是因为不清楚前因后果才会如此。”
“任务,是什么任务?”
“既然是任务,当然得保密。”她一脸严肃:“不过,过几天大家应该都会知道。到时候你自然能明白,我在说什么。”
“是这样?”虽然还有些疑惑,但艾赫麦德总算露出了快要被说服的表情,最后还不忘警惕地看她一眼,补充问道:“你说的是真的吧?”
“小小的年纪,大大的疑心。”吴瑕轻轻拍了一下他的胳膊:“都说了几天后就会有答案,说谎会这么说吗?”
艾赫麦德的表情瞬间释然,忽然又像是想起了什么,感到麻烦一般地皱紧了眉头:“唔,既然这样,又有麻烦了……”
“什么麻烦?”
“……”艾赫麦德先是沉默,随即使劲咽了口口水,小心地看了一眼吴瑕后才说道:“刚才,我碰上你们往远处走,正在一个人苦恼,可能是多往你家的方向瞟了几眼,结果好巧不巧,碰到了经常去你家的伊萨大人,被他注意到了,就问了我两句。”
一种不祥的预感渐渐升起。
“所以,然后呢?”
“我当时想着,如果真的有什么,凭我一个人肯定打不过他,所以……”他的声音渐渐变小。
“……你是照实说的,还是按照你想的说的?”
“我当时没想到会是这种情况,就按照我以为的说了。而且,我说完之后,一回头,结果发现你哥哥正站在我身后。”
艾赫麦德声音十分细弱,已经和蚊子的嗡嗡声差不多大小了。
一阵头晕目眩,她真想脱口而出一句,你最好不是认真的。
可艾赫麦德耷拉着头,一副做错事的表情,他一贯高傲,这样的举止已是令她不忍,责怪的话在嘴边绕了几圈最终还是咽了回去。于是她有气无力地招招手,让他先行回去了。
辞别艾赫麦德,吴瑕重新向钟离的方向走去。那位老者获得了想要的药方,千恩万谢地快步离开了,正好和她错开。钟离偏过脸看向她,很快察觉到她竭力调度维持的自然举止中那些不协调的部分。
“怎么了?”
她有苦难言,但一贯的谨慎还是让她赶忙叮嘱对方:“没什么……只是,等会回去的时候有些事情需要我处理,能否请您在帐篷外稍等片刻,很快就好。”
“没关系。”钟离颔首,看她郑重地点头,他又不失时机地补了一句:“放心,我当时向他施了暗示,他没有关注到重要的部分——如果你是在担心这个的话。”
这次,吴瑕结结实实地呛了一下。
远远看到帐篷,吴瑕心中难免忐忑,按照之前商量好的,她将钟离安顿到帐篷外,自己掀开帘子,走了进去。
……
次日,男人们都外出狩猎去了,只留下一些基础的守卫和村中的老弱妇孺,要说唯一例外的,就只有身为客人的钟离。
伊萨和赛瑞德早早就醒来了,迫不及待大展身手一般匆匆离开,唯有这时吴瑕才会暗想其实他们也只不过是十五、六岁的年纪。赛瑞德临走前有些踌躇,深深地回头看了她一眼,才随着伊萨离开。
阿法芙涅丝没有再外出,为了明日的盛典在帐篷里忙上忙下。钟离则一改往日不愿出门的习惯,一个人在帐篷前的空地徘徊着。
这个家里只有吴瑕还一如往常,她惯常地帮着阿法芙涅丝泼洒清扫地面、烹饪,出门挑水。时间一眨眼就过去了,黛青色的晨曦露水般蒸腾消失,最后,她手里端着餐饭,掀开帐篷的门帘,小心地走到对方身前。
“钟离先生,该吃饭了。”
“谢谢。”他换回了那套来时穿着的棕色长袍,依旧淡淡看了她一眼,同她颔首致意,语调平和。话虽如此,他看起来一点用餐的打算都没有,自从他向她坦诚了身份,就再也没有在她面前“勉强”自己吃过饭。
看了看帐篷里面,又看了看专注地眺望着天空一言不发的钟离,吴瑕识趣自己端着吃了起来。毕竟她既做不到强迫钟离吃饭,也不想让阿法芙涅丝担心。
等她扫完这第二碗饭,深感再这样下非得消化不良的时候,钟离忽然说道:“来了。”
来了?什么来了?
她迷茫地抬起头,顺着对方的视线看去,太阳顺着远处高山的边缘攀上高空,阳光遍洒原野。是个好天气,但要说不一样……啊,他说的是那里!
她定睛望去,原本只是天空中一个不起眼的小黑点,朝着他们的方向飞速袭来,现在却在视野中渐渐变得清晰。原来是一只矛隼!它浑身的羽毛又黑又亮,神气地掠过天际,直到发现了地面上的两人,得意地发出一声长啸,盘旋而下。
随着钟离伸出右臂,那矛隼收拢翅膀,划过空气发出巨大的簌簌声,一个猛子俯冲而下,最终落在了他的手臂上。
钟离先是拍了拍矛隼的头,看它乖顺地朝他的掌心蹭了蹭,才伸手解下矛隼右脚上绑着的布条。他面容严肃,目光飞速扫过上面的字迹,长长地舒了口气。
抬起头,见她一脸好奇却又不敢近前的模样,他笑了笑,仿佛看透她心里所想一般说道:“无碍。”
吞了口口水,吴瑕小心翼翼走上前去,伸出右手试探般想要抚摸这只从来没见过的动物,矛隼却不乐意了,发出低沉的吼声,吓得她向后退了一步。
钟离面色微沉,想了想,伸出手一把揪紧了矛隼的后颈,矛隼大感不妙,嗥叫了几声,见他不为所动,无精打采地耷拉下头。
“再试试。”
这次,她不再担忧,迅速伸出魔爪,使劲薅了好几把矛隼,不得不说,手感一流,柔软的羽绒贴着锋利的羽毛,直到矛隼愤怒地使劲扯着嗓子挤出长鸣,才恋恋不舍地收回了手。
钟离手一扬,矛隼便迫不及待地使劲拍着翅膀腾飞起来,没一会便消失在天际,一副火急火燎的样子。
“这就是您等的消息吗?”她转过头笑着问道。
钟离点了点头:“维斯佩拉女士的守灵已告一段落,心情平复了许多,准备启程了。”
“他们抵达这里需要多久?”
“估略下来,不逾一月。”
一个月的时间简直称得上近在眼前,虽然身为魔神的吴瑕还没有在这世界上度过多少时日,但她对自己即将踏上的漫长旅途似乎已隐隐有了宿命般的预感。
“您什么时候动身离开?”
对方沉默了好一会才说道:“后日。”
也就是收获祭之后,她点了点头,真挚地说道:“虽然我也还没有参加过,但我想您一定会喜欢这场祭典的。”
“嗯……我离去后,会有我的使者前来寻你,他将携带一半的令牌,而你手上持有另外一半。然后,你就必须跟着他们离开。”
钟离一丝不苟说道,从怀中摸索出令牌,交到她的手中。她定睛一看,令牌比她想象的小多了,形状一眼望去,仿佛纵横交错的连绵山脉。
“放心,跟着他们的队伍,尽管护卫的任务难免凶险,但总不至于缺衣少食,他们会遵从我的吩咐,尽量照应你。”
她正细细地来回打量这个令牌,忽然,一声极轻的叹息声响起。她抬起头,发现钟离正注视着她,眼神深邃。
他伸出手,轻轻落在了她的头顶:“抱歉,虽然让你承担这项任务自始至终都是我的决定,我却只能为你做些微不足道之事。”
她头一歪,从他的手掌下脱身,笑着说道:“……您不必介意,说来,我还从未摸过鹰隼,触感和一般的鸟类很是不同。”
顿了顿,她继续说道:“虽然赛瑞德哥哥和伊萨哥他们见多识广,但也不一定摸过,明天祭典上,我要好好地向他们炫耀一下。得让他们看到我最开心的模样,我才能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