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鹭姑娘留步!”
“这是冯指挥的夫人,”白鹭低声向宋清和解释,随后扬声笑道,“奴婢给冯夫人请安了,夫人慢些走,千万当心脚下!”
冯夫人走到两人面前时气还有些喘,她身旁跟着一个满脸紧张的小丫鬟,眼珠正一错不错地盯着她的肚子,生怕出了什么闪失。
冯夫人对宋清和温柔地笑了笑,那个扎着羊角辫的小丫鬟这才回过神来,赶忙冲宋清和福了福身子。
“二位这是要往庵庐去吧?”
“正是,夫人有何吩咐?”
“今早我这丫头遇见麦冬,听他说庵庐里新来了一位身负重伤的年轻姑娘,小林医女一个人怕是忙不过来,二位可否带我一同前往,看看有什么能帮得上的,哪怕过去搭把手也好。”
白鹭有些为难:“夫人有孕在身,恐怕不宜见血。”
“无碍,将士们阵前搏命厮杀,身为军眷岂能惧怕一点血气。”
冯夫人清丽的脸庞透着一股坚定。
“可是……”
白鹭扭头看了看宋清和,硬着头皮劝道:“可是今时不同往日,万一出了岔子,冯指挥怪罪下来,奴婢的罪过可就大了,再说没有大夫准许,奴婢也不敢擅自做主的。”
“不必管他,我已经听说了,这位姑娘懂缝筋之术!”
冯夫人目光灼灼地看向宋清和,急切地接过话头:“不瞒二位,家父也是行伍出身,当年被敌寇斩断经脉,一身武功尽废,只能解甲归田,抱憾终身。”
“今日得知宋姑娘懂缝筋之术,我是一刻也坐不住,不是想偷学秘术,只为多长些见识,万一将来再遇上此等祸事,也不至于万念俱灰,坐以待毙,我替家父在天之灵先谢过宋姑娘了!”
她说着便要拜下去,被宋清和一把托住了胳膊。
“想去就去,这本来也算不上什么秘术,手术过程必然见血,只要懂医理的人在场,你怀着孕,就在外面坐着,帮我挡一挡不相干的人吧。”
冯夫人大喜过望,忙不迭地应声:“宋姑娘放心,此事交与我,谁都别想闯进来!”
宋清和笑了笑,这位冯夫人虽然看上去柔柔弱弱,说起话也细声细气,内里却很有力量。
她转念想起昨夜地牢内颇具土匪作风的冯指挥,不禁心生感叹,这样至柔至刚的女子嫁给一介莽夫,可惜了。
就这样,一行人穿过军帐,结伴往庵庐去了。
阳光正好,庵庐门前的空地上,小药童们正撅着屁股在药架前忙活,四只小手飞快地翻弄着草药,两个脑袋时不时凑到一起,对着药材煞有介事地小声嘀咕。
“白蔹,麦冬,又在帮你们师父晒药啊?”
听见有人过来,两个小药童吓了一跳,连忙转身站好,对着冯夫人规规矩矩地行礼。
单看他们的脸也就是七八岁左右的年纪,可是两人的个子都快跟宋清和的下颌一般齐平了,相较于同龄人而言,个头算是很高了,可见在营中被养得极好。
左边那个身形略显清瘦,头上顶着三团揪揪,脸上一对上扬的单眼皮,眼尾的暗影斜飞到鬓角里去,目若悬珠,熠熠生光,举手投足间满是与年龄不符的老成持重。
右边那个吃得圆胖可爱,鼻子高得引人注目,他剃了一个小光头,挺着圆滚滚的肚子,撅着肉嘟嘟的小嘴,像极了庙里供奉的小弥勒,一笑脸颊上就是两个小酒窝。
麦冬一见到宋清和就咧嘴笑起来:“姐姐,你要的东西都已经准备好了,今天就能把那个姐姐的腿给缝好吗?”
宋清和点头:“是啊。”
白蔹一脸严肃地问:“师父说过,筋脉若断,无药可医,你是从哪本古籍上看来的秘方,用羊肠线就能让她站起来?”
麦冬扯扯他的胳膊:“你又来了,这有什么好奇怪的,衣裳裂了可以缝起来,脚筋断了当然也可以缝起来啊。”
“可是师父说……”
“师父还说人外有人天外有天呢,说不定姐姐使的是仙法,连师父都不懂的仙法!”
走到庵庐篱笆外的张婶儿一听这话,吓得脚底一滑,险些摔个大马趴!
要缝什么?缝人腿?
没等张婶儿站稳,庵庐帐内突然炸响一声厉喝,一袭天水碧对襟袄裙的少女掀开帐门,直勾勾地瞪着宋清和,脸上神情极其不悦。
“何人在此大放厥词!就凭你,也敢对我们林家医术指手画脚?”
那少女下巴尖尖,两颊绯红,薄薄的双唇紧抿,嘴边一粒黑痣,蓬松的发辫垂在胸前,发间零星点缀着一些彩色珠子,很衬她的肤色。
此刻她整个人宛如落了一层寒霜。
“小林医女应该是误会了,宋姑娘什么话都没说,依我看她并无冒犯之意。”冯夫人好心替宋清和分辩道。
林枝愠恼地咬了咬唇,这个冯夫人是怎么回事,正主还一句话都没说呢,她倒是护得紧!
“冯夫人,我哪里冤枉了她,人又不是衣裳,血肉之躯怎可与死物混为一谈?”她拧眉看向宋清和,连珠炮似的发问,“你懂医术吗?读过医书吗?师从何人,在何处行医?”
宋清和想了想,诚恳道:“不懂。”
她的语气实在太过真诚,林枝一口气哽在胸口,上不去也下不来,一双杏眼像是着了火。
这女子好生难缠,陆世子为什么要把这样的人给带回来!
俗话说,近水楼台先得月,英雄难过美人关,尽管在陆淮岳面前屡屡碰壁,但是林枝对定国公府的世子妃之位一直势在必得。
一来世间男子大都抗拒不了女子温柔小意,日子久了自会生情,尤其是在这深山穷谷的军营,谁不想身边能有个知冷知热之人?
二来帝京百姓对陆世子避如水火,就连定国公夫人也对这唯一的儿子情分淡薄,不甚上心,林枝猜想其中必有隐情,但她对此乐见其成,如此这般倒好了,没有那些簪缨世家出身的贵女与她相争,这份姻缘就少了许多阻力。
林枝自信自己拿下陆淮岳不过是时间问题,可她万万没想到半路居然杀出个程咬金!
昨日一早,惊闻陆世子竟带了女人回营,她急忙赶回庵庐,却只见到了重伤昏迷的陈姑娘和袁副指挥,独独不见陆淮岳和另一个女子的身影。
她问了麦冬这才知道,陆世子已经将人带去大帐了,她马上火急火燎地朝中军大帐冲去,可那几个大帐向来是重兵把守,闲杂人等严禁入内,到了门外,她果然被士兵拦下了。
她进不去,那女人凭什么能进?
她林枝何时受过这般羞辱,怎能轻易咽下这口气,一想到这女人还敢跑到庵庐耀武扬威,林枝更是火冒三丈!
“我林家世代行医,御赐的匾额就挂在济世堂门前,整个肃州城无人不知,你既不通医术,那就闭紧嘴巴老实待着,愚昧无知还大言不惭,好没教养!我看你治病救人是假,想踩着我林家上位,沽名钓誉才是真吧!”
“混账,还不快住口,老夫就是这样教你的?”
林元华从帐内疾步而出,气得胡子都在发抖,他恨铁不成钢地指了指林枝,对着宋清和连连拱手。
“拙孙无状,万请宋姑娘海涵!”
“林大夫言重了,”宋清和不在意地点点头,“既然已经准备就绪,那就开始吧,除了庵庐的人,其他人都在外面等着。”
“好好好,宋姑娘快请。”
被祖父当头训斥一通,林枝的脸色难看至极,她梗着脖子站在门口,不愿回身去看周围人的表情,不用想也知道,他们打量她的目光肯定像是在看笑话一般!
林枝低头掩住眼里喷薄欲出的怒意,死死捏着手里的帕子。
哪怕是初涉医道的黄口小儿都知道,筋脉断,再难医。
那女人连医理都不懂,还夸口说能让陈姑娘站起来,她哪来的胆子?就凭那些羊肠子?
林枝不信。
不信的不止林枝一人,张婶儿扒在篱笆外越听越心惊,林大夫是不是老糊涂了,怎么能由着外人乱来,一针下去就是一个血窟窿,到底是治病还是害人啊?
不行,再这样下去非出大事不可!
她白着脸软手软脚地往校场跑去。
……
黑山大营的校场三面环山,地势高阔,可同时容纳数十万人马,方便将帅排兵布阵,对垒交锋。
早饭过后,校场上便传来将士们操练的呼喝声,那声音响遏行云,气贯长虹,惊飞了满山栖息的倦鸟。
士兵们千人为一队,十队为一营,一队一教头,一营一虞侯,整个校场分左、中、右、前、后五军,各军以营为制逐次排列,诸如陆淮岳部下的铁骑营、冯仝手下的青虎营,以及袁知晏统领的显武营等拔尖营队则由将领直接统辖。
十万人齐聚,整个校场人头攒动,宛如黑云压境。
今日主攻步骑、远近交替作战,空地上摆出一排排长枪箭弩,顶端打磨得寒光四射,锐不可当。
战鼓咚咚地擂响,鼓面激起的灰尘在空中飘荡,经阳光映照,灿若碎金,蛮性的鼓点刺激得众人太阳穴隐隐跳痛,浑身热血沸腾,好像在急切地催人去劈砍、去搏斗、去厮杀!
“众将士听令,即刻点兵!”
冯仝身着一袭缁青劲装,手持一柄簪缨长枪,卓立于高台之上,声若巨雷,势如奔马,虎目圆睁,意气风发,他的声音在校场上空震颤回响,久久不散,令人望而生畏。
“即刻点兵!”
“点兵!”
传令兵在队伍里急速穿行,大声重复着各营虞侯的指令,教头们得了令,迅速展开籍册点名,四处传来此起彼伏的喝令应答之声,唯独校场东南一侧的显武营鸦雀无声。
金全人高马大的站在最后一排,他懒洋洋地踢了前排的梁林一脚。
“喂,前面怎么还没动静?”
“袁副指挥还没下令。”
梁林伸长脖子看了一眼,随后便歪着脑袋继续朝远处张望,赫赫有名的铁骑营此刻正位于全军的最前方,与他们身上所穿的赤衣棉甲不同,铁骑营的戎甲皆泛着乌黑的冷光,真真是威风极了。
金全见梁林心不在焉,觉得这傻子探头探脑的憨样儿还挺有意思,有点像瞎子岭的乌眼爪狸,给他眼窝子两拳说不定就更像了。
这么想着,他立马就这么做了。
梁林上一秒还沉醉在铁骑营的神威里,耳侧突然一股强劲的拳风呼啸而来,他条件反射猛地一蹲,下一秒就气急败坏地弹起身。
“没大没小!要不是我反应快,还真叫你得手了!”
这要是放在平时,他俩一准儿会被教头拎出来惩处,但是此刻无人在意队伍里的小动作,众人的目光都集中在袁知晏身上,只待他一声令下,几位教头面面相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陆淮岳从铁骑营过来,拍了拍袁知晏的肩膀,他回过神看着陆淮岳,脸上破天荒的显露出茫然和无措来。
“整队点兵!”陆淮岳沉声道,随后示意袁知晏,“你跟我来。”
“是!”教头们俱是松了口气。
陆世子与袁副指挥是竹马之交,冯仝向来与他们二人不对付,连带着显武营众人也时常跟着吃瓜落儿,袁副指挥今日心神不宁,再晚一步,他们显武营恐怕就会被冯仝老儿抓住把柄。
远处冯仝一声暴喝:“结舌不应,低眉俛首,面有难色,此谓怯军!呼名不应,点视不到,违期不至,此谓欺军!犯此二令者,笞五十杖,三通鼓响,应到不到者,斩!”
二人一直走到校场东南角的旌旗旁,陆淮岳才开口:“怎么回事?”
“我找到她了。”
“谁?”
“恩人,是我的恩人!”
袁知晏目光低垂,声音越来越轻,他双拳不受控制地攥紧,紧得关节泛白,指骨分明。
“我找到她了,可她的腿……”
陆淮岳闻言眸光一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