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长的一夜过去,冰封的原野醒了。
远空上一抹单薄的红日,空气寒凉且厚重,淡薄的辰光照亮了山脊,水瘦山寒,白霜蒙地。
黑山大营也苏醒过来,将士们纷纷聚在伙房外排队打饭。
十余口大灶上炖着乳白的羊汤,大块的羊肉沉在锅底,姜片和胡椒上下翻涌,再配上热气腾腾的胡饼,鲜辣的香气在半空里四散,负责分饭的兵头站在伙房门前吆喝,每人一份,不得冒领。
“今天是什么日子,大清早就喝羊汤啊。”
说话的男人叫金全,生得铜头铁臂,燕颔虎须,一圈络腮胡将他的脸遮得七七八八,高挺的鼻子从蓬乱的须发里冒出来,精致的线条在这张脸上显得格外突兀。
据说他是山匪出身,早先是青州瞎子岭的二当家,杀人越货,心狠手辣,后来不知怎地就下山投了军,此人暴烈凶蛮,喜怒无常,使得一手好刀法,是行伍里有名的刺儿头。
军营向来以武力为尊,尽管营内明令禁止打架斗殴,但教头们并不能时刻约束,因此私下里欺侮打压之事屡禁难绝。
虽说金全习惯了独来独往,从不参与其中,可是像他这样一身匪气的人,士兵们见了恨不得绕道走,打饭的时候也没人敢往他身边凑,生怕一不小心就惹怒了他。
今早排在他身后的是梁林,都是显武营的兵,梁林倒是一点儿也不怕他,不仅不怕,还成天招惹他,也不知道梁林是哪根筋搭错了,一见面就管他叫弟弟,被他摁在地上揍了几回仍旧死性不改。
金全怀疑梁林脑袋里有什么毛病,应该不是随根儿了,起码梁木看起来就挺正常的。
梁林哪知道金全在想什么,这会儿还兴高采烈地从他身后探出头来搭话。
“咱们是托了铁骑营的福,昨日他们从黑源河猎回来上百头野黄羊,牛大爷杀了一整天,那肉鲜着呢,弟啊,待会儿把你碗里的肉给我匀一块呗。”
听梁林一口一个弟弟叫得欢,金全面部的肌肉抽了抽,咬牙道:“我是不是给你脸了?”
旁边队伍里有人嘀咕:“又是铁骑营,他们不是去抓山贼了吗,怎么还猎了野黄羊回来,该死的,风头都让他们给出完了!”
梁林翻了个白眼,立刻反唇相讥:“这风头给你你也接不住啊,人家可是铁骑营。”
见梁林满脸的与有荣焉,金全冷哼一声:“整天念叨着铁骑营,说得像你能进似的。”
“弟啊,借你吉言,要是我真能进去就好了,铁骑营的月俸可是十贯钱,不出两年就能在肃州城里置办套像样的宅子,到时候再给我哥张罗一门上好的亲事,我也就功德圆满喽。”
“我滴个乖乖,真是出息了啊,还要在城里买地,那你打算找个什么样的嫂子?”有人打趣问。
“就我哥那个锯嘴葫芦,三棍子打不出一个屁来,我娘在世时说了,往后他得找个能说会道的急脾气才好,”梁林笑得牙不见眼,“最好是白鹭姐姐那样的。”
话音未落,梁木的碗就从后面伸过来,咚的一声敲在梁林头上,疼得他鬼哭狼嚎,大伙儿见状都哈哈大笑起来。
“哎,听说你们哥俩儿昨晚上巡夜撞见神女了?”
一说这个梁林就来了精神:“不是神女,她可比神女好看百倍哩!”
他口中貌若天仙的宋清和此刻正举着一根炸了花的杨柳枝,蹲在帐门口噗噗地吐着渣子,如今力气太大她还有些不习惯,手上稍一用力,树皮就在嘴里碎成了木屑。
她皱着鼻子把杨柳枝塞回嘴里,白鹭说这牙粉里有细辛、桑枝和芙蓉末,这些宋清和通通尝不出来,她面无表情地嚼着牙粉里的粗盐粒,一股浓郁的姜味直冲头顶。
大乾的牙膏,好就好在提神醒脑。
等吐掉最后一口,她长舒一口气,站起身跺了跺脚,不知道是林大夫的药粉有奇效,还是这具身体的自愈能力强,一觉醒来,她脚上的血泡居然消得差不多了。
趁时间还早,她和白鹭出了帐篷信步而行。
东方欲晓,草木结霜,目光所及之处一派清亮,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柴火味和饭菜香,肃杀的军营终于对她展露出富有人情味的一面,她的心情随着步伐一同在晨风中变得轻盈了。
忽然,她站定不动了,远处校场上空悠然飘起一只风筝。
她直直地凝望那只风筝,掩在袖中的右手轻轻摩挲着,指尖再次传来被姥姥紧握的酸痛感。
那只风筝并不雅致悦目,甚至称得上是稚拙,那是一只白底黑花的鸟,两翼短小,体态丰腴,眼珠倒是画得极大,白多黑少,吊梢的瞳孔显得十分逼仄,颇有几分睥睨天下的气势。
宋清和越看越觉得滑稽,这画功倒是跟她有得一比,究竟是谁这样有兴致,大清早的在军营里面放飞一只翻着白眼的芦花鸡?
白鹭见她抬头看了半晌,含笑道:“姑娘,那是陆世子的纸鸢。”
宋清和眉梢一挑,竟然是他。
昨晚陆淮岳将她平安送回帐篷,尽管她仍然怀疑对方是在自导自演,但是本着搞好关系的原则,分别的时候还是准备跟他道声谢。
没成想不等她开口,就听见他说:“相信我,在这里,你只需要相信我。”
他的大氅太过宽大,帽檐垂下来挡住了她的视线,她看不见他说话时脸上的神情,等到她摘下风帽的时候,却只来得及看见他离开的身影。
“白鹭,你们陆世子是什么来头?”
白鹭的语气中带了敬畏:“陆世子乃定国公世子,是陛下亲封的明麾将军,曾率铁骑营千里奔袭,立下从龙之功,年未弱冠便是整个大乾朝最年轻的少将军了。”
“文韬武略,少年英才啊。”
宋清和喟叹一声,心中对陆淮岳更加好奇。
以他这样的出身和能力,在军营里不说一呼百应,至少也应该如鱼得水才是,为什么昨夜在地牢里,那些人对他并无多少尊重,甚至还有隐隐的敌意,难道他做了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才惹来众怒?
她一边想着,一边在白鹭的陪同下沿着沙径迈上校场的台阶,只见那风筝在半空里打了个转儿,凭借着强劲的西北风,飘飘摇摇地朝着青云攀升起来。
放风筝的人穿了一件芦灰鹤氅,迎风而立,寒气满袖,挺拔的背影宛如一柄出鞘的利剑,在冬日的晨光中看起来有些冷。
他专注地望着风筝,身体岿然不动,呼吸间溢出的雾气模糊了他的侧影。
风筝越飞越高,径直掠过校场旁胡杨林的树梢,在朝阳里上下浮动,似乎有了生命,几欲引吭嘶鸣,宋清和一时看入了迷,想起姥姥的遗愿,心中晦涩难言。
风筝尚且可以凌空,人生未免太过沉重了。
就在这时,突然风向大变,一阵飞沙走砾,宋清和被风沙吹迷了眼,透过半阖的眼帘,她看见那只风筝在空中顿了顿,陡然掉落下来,她的心也跟着揪紧了,顾不上眼睛的不适,情不自禁地往前迈了一大步。
放风筝的人依旧波澜不惊,他将手腕提了提,接着牵住绳线轻拽了两下,风筝却仿佛大梦初醒一般,凌空翻了个身,山风吹过,作势而起,甚至比刚才升得更高了。
此时,陆淮岳看到了她,手中开始缓缓收线。
“宋姑娘早。”
“陆世子早,”宋清和揉着泛红的眼角,寒暄道,“这么早就来放纸鸢啊。”
“前来观测气象。”
“是吗,明日气象如何?”
“明日大雪。”这时候,风筝已经完全落进他手里,“宋姑娘也许要多留些时日了。”
太阳跃出云层,煦煦地照在身上,一人高的风筝铺展着,在风中猎猎作响。
陆淮岳见她还在揉眼睛,快步走上前来,俯身靠近她的脸,从这个角度看去,能看到他长长的睫毛温顺地附着在眼睑上。
近在咫尺的距离,冲破了社交的极限。
宋清和被他突如其来的动作震住了。
这些年除了近身搏斗以外,她几乎从未和异性贴得这么近,这样暧昧的距离让她有些不自在,她下意识地连续眨了几下眼睛,不知不觉中,眼底粗粝的刺痛感消失了。
“扬沙迷眼不要揉。”
见她眨眼的频率慢下来,陆淮岳嘴角扬了一下,又迅速收住,眼里却没藏住半点笑意,他冲她们略一点头,拎起风筝朝校场外走去。
宋清如看着他的背影,那影子背着天光,越走越远,慢慢变成了一个灰白的点。
“你说明日真的会下雪吗?”
白鹭连连点头:“会的姑娘,陆世子料事如神,他说要下雪,那就一定会下的。”
宋清和眯着眼睛没说话。
校场外人影晃动,士兵们已经用完早饭,成群结队往这来了,两人不作停留,转道往庵庐走去。
宋清和昨天醒来时已是深夜,她和白鹭去庵庐的路上并没有碰见多少人,直到现在她才发现,这军营驻地中竟有很多随军家属,军眷们纷纷从帐篷里出来和白鹭打招呼,眼睛却都悄悄打量着宋清和。
两个上了年纪的妇人靠在矮篱笆前说话,其中一位头上裹着包髻,手里捏着一把小葱,问另外一个:“那个丫头是哪来的?”
“你没听说?那是陆世子救回来的,可把林丫头气得够呛,还有一个正在林大夫那儿躺着呢,我和五斤他娘去看过,浑身都是血,啧啧啧……”
“受伤的也是个丫头?”
“那可不!”
包髻妇人二话不说,将小葱往她怀里一塞:“我去看看。”
“哎呀!张姐,你葱不要啦,葱!”
白鹭带着宋清和转了个弯,将那些探究的目光甩在身后。
她介绍说,这些军户大多以士兵俸禄为生,行不得为商,居不得为农,仅仰食于官府,虽然处处受限,但是生活稳定,士兵们征战不易,很多军属还会在营中干些杂活儿。
宋清和默不作声地听着,心里暗暗感叹古人的智慧——一能稳定军心,二能牵绊挟制,三能节省开支,好一个大乾兵制。
闲话间,身后突然传来一道柔和的女声,二人循声望去,一个挺着大肚子的女人正急步朝这边走来。
“白鹭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