斜月沉沉,半山腰的小院内空无一人,院门口倒是留了两人照看,其他人都聚在东偏房里吆五喝六,三面院墙塌了大半,只剩些断壁残垣。
今夜负责值守的是瘦猴和豁牙子。
“起来!蹲着都能睡着,要是大哥回来发现你躲懒,当心吃不了兜着走!”
豁牙子被瘦猴一脚踹醒,他慢吞吞地直起身,靠着墙根儿打了个哈欠。
“怕什么,从这里到黑山一个来回就是上百里路,等大哥赶回来天都要亮了……啧啧,这天还怪冷的,是不是要下雪了?”
“滚一边去,你还有心思琢磨下雪,除了吃就是睡,活儿都让老子一个人干了!”
“哎,别生气啊猴哥,这里就属弟弟我消息最灵,说什么也不能让您白忙活,您想听啥新鲜的,弟弟绝对知无不言。”
豁牙子笑嘻嘻地抹了一把口水,觍着脸凑了上来。
“跟您说个稀罕事,这些年契苾冒每次来给咱们送饷银,都会多给大哥一个包袱!”
瘦猴冷哼:“你当我是憨子,糊弄谁呢?大哥从来没瞒过我们,契苾冒让他亲手把包袱埋在黑山的老松树底下,还说会有人去挖走,这事算什么稀奇,弟兄们哪个不知道?”
“你看你,又着急,你们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豁牙子的语气里流露出明晃晃的得意,“知道来拿包袱的人是谁吗,知道那人是男是女吗?”
瘦猴不以为然:“难不成你知道?”
“那是自然,”豁牙子将头往上一昂,手往后一背,“我不光知道,我还见过哩!”
“得了吧,契苾冒都说了,那是家主亲自安插在大乾军营里的钉子,藏得深着呢,没人知晓他的身份,大哥送了这么多回包袱都没能跟那人打过照面,就凭你?”
见瘦猴不信,豁牙子急了:“上回大哥去黑山埋包袱,让我在山脚下放哨,那人一露头就被我瞧个正着,你说凭什么,我亲眼所见还能有假啊?”
“凭你牙口好,凭你能吹呗,没门牙就是好,牛皮都能让你给吹炸了。”瘦猴撇嘴嗤笑,将火把塞进豁牙子怀里,“你先看着,我去后头解个手,他娘的鬼天气,老子都要冻尿了!”
土窑里,宋清和将主意打到了炕头的窗子上。
那扇破门板很好拆卸,可是铁链碰撞难免会发出声响,好在窗户开得不算高,上面的木杈也已经风化,她三两下就掰断了,随后当着陈潜的面撩起裙子扎在腰上,露出了裙底的合裆裤。
虽然鼓鼓囊囊的看起来不太美观,但是胜在行动方便,外表好看与否,从来不在她考虑的范围之内。
陈潜看得目瞪口呆,她很快回过神来,学着对方的样子,颤巍巍地将衣衫打结系紧。
待二人收拾好行头,宋清和就悄无声息地翻了出去,动作利落得仿佛猛虎下山,陈潜跟在她身后,拖着一双伤腿刚爬上窗台,眼前就是一阵天旋地转。
四下昏黑,院门外那点火光犹如鬼火一般,急惶惶要将她吞没了,一颗心忽悠悠飞到了嗓子眼儿,周身也冒出虚汗来,眼看就要一头栽下墙去,宋清和却稳稳地接住了她。
“别怕,我扶着你,不会摔的。”
陈潜虚弱地点点头,她努力往前挪动,无奈腿脚实在使不上力,只能软绵绵地拖在地上。
宋清和半搀半抱地扶她来到围墙底下,心里忍不住犯嘀咕,不知道是陈潜太过瘦弱,还是不敢将重心交到别人肩上,她总觉得陈潜轻飘飘的,像是托着一捧干柴,没什么重量似的。
“先在这儿等我。”她轻声嘱咐。
陈潜咬紧牙关,靠墙站稳。
不料,宋清和刚闪身出去,迎面就撞上个尖嘴猴腮的男人。那男人头戴长毛帽,身穿黑皮袄,对襟盘扣,还打着腿绷,怎么看都觉得违和,活像是走错了片场,打扮得那叫一个古色古香。
“天杀的,差点给老子冻上!”
他低头系着裤带,嘴里骂骂咧咧的朝这边走来,口中呵出的白雾还未消散,他一抬头,瞧见面前冷不丁蹿出个黑影来,顿时被吓得寒毛直竖腿肚子转筋!
半夜三更,荒郊野岭,哪里冒出来的女人,披头散发还挺着大肚子,这他娘的能是活人吗?明摆着是厉鬼寻仇来了!
男人眼珠子瞪得溜圆,失声惊呼:“鬼……”
没等他喊出第二个字,宋清和一拳就砸在他的人中上,出招又快又狠,随着咯嘣一声脆响,男人应声倒地,登时没了声息。
豁牙子远远听见瘦猴的咒骂声,全然不知这边发生了什么,还乐得哈哈大笑:“就你那二两肉,冻上倒好了,反正也不中大用。”
糟糕,失手了。
宋清和看着满地散碎的牙齿,眼前浮现出他们局长那张怒气冲天的老脸来,她的牙根儿好像也跟着泛酸了。
天地良心,她本来只是想把人给打晕的,出拳的瞬间还有意收拢了力气,没想到这人的头骨这么脆,竟在她的拳下寸寸崩裂!
按理说不该造成这么严重的伤害啊,她若有所思地摩挲着指节上粘腻的血液,脑海中不断回闪着醒来后发生的一切。
不对劲,非常不对劲,从劣质麻绳到刚才这一拳,处处都透着诡异,她的力气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大了?
“他死了吗?”
身后传来一道惊颤的女声,宋清和回头望向陈潜,只见她佝偻的身形晃了晃,指头抠进墙里,眼神没有聚焦,像是在梦游。
“好啊,死得好啊,这些人死有余辜,姚氏也没想到吧,害我落到这般田地,临死前还能拉个垫背的,够本了……”
陈潜心里畅快极了,甚至还笑出了声,她没有回避宋清和的视线,只是自顾自地说着,仿佛不需要任何人回应。
豁牙子现在倒是急需瘦猴的回应,他站在院门口的石墩子上高喊:“猴哥,你咋的了,解个手连嘴也冻上了?”
而这边,陈潜凝视着宋清和,语气已然恢复了平静。
“我就是个拖油瓶,走不了多远的,路上只会拖累你。再说,没有家的人,逃出去又能怎样?别再管我了,你快走吧。”
宋清和挑了挑眉,没说话,她还是头一回碰见人质让警察先走的。
这小姑娘有点儿意思。
“瘦猴,瘦猴!”豁牙子举着火把,抻着脖儿又喊,“跟你说话呢,装什么哑巴啊?”
眼看远处火光摇曳,有人要往这边来了,宋清和对陈潜道了声得罪,随即将她一把捞起,像搬了袋大米似的扛在肩上拔腿就跑!
事发突然,陈潜的身体骤然腾空,大脑瞬间失去了思考的能力,她头朝下趴在宋清和背上,肚子被肩峰硌得生疼,两眼直愣愣地望着院子,直到它越来越小,小到消失在山林之中。
她以为自己再也走不出那个院子了。
枯草窣窣,朔风萧萧,她们在幢幢树影间穿行,世界在她眼前不断后退,灵魂好像离体了,混乱的嗡鸣声里,她清晰地听见了宋清和的声音。
“别怕,都说了会带你出去。”
别怕?
陈潜有些恍惚,这已经是宋姑娘第三次对她说这句话了。
在此之前,她早就听说过这位从京城来肃州探亲的宋姑娘,只可惜一直无缘相见。见过的人都说她光风霁月,陈潜觉得这个形容并不准确,比起明月,宋姑娘更像太阳。
光明洞彻,熠熠生辉,有着不同寻常的胆识与神通,在凋敝幽暗的土窑里,那双坚定的眼睛几乎要将她灼伤,照得她自惭形秽。
宋姑娘是帝京的名门闺秀,而她只不过是陈家的弃女,两人素昧平生,她却为她奋不顾身,一次又一次救了她的命。
“别怕……”陈潜喃喃低语,上一个对她说这话的人是谁?
她想起来了,是她娘。
她娘去世前捂着她的眼睛说,潜儿莫怕,往后太阳升起之时,阿娘都会在天上看着你。
陈潜抬眸朝天上望去,交错的树枝几乎遮住整片夜空。
她并不失落,因为太阳已经来到她的身旁。
阿娘,天就要亮了,我现在连死都不怕了。
方圆百里是连亘的群山,危峰兀立,不见人烟,只有狼嚎声还在风里忽远忽近地飘荡。远处山尖上云雾低垂,半轮明月刺破云层,破碎的明亮映着地上疾行的影。
下山的路有好几条,宋清和挑了最不显眼的那条快步离去。
……
陆淮岳一行人站在一处高迥平地之上。
三个身材魁梧、臂力惊人的旗头正使出浑身力气,勒紧腰上捆着的绳索,协力将合抱粗的五丈长竿立起。竿首圆盘内矗立的三足木乌在风沙中缓缓转动,发出沉闷的咯吱声响。
不远处的沙地上,枯叶窝成一团,死死攀住干瘪的枝干,在烈风中瑟瑟发抖。
漫天狂沙不住地捶打着这团执拗的树叶,最终将它与枝干剥离开来,这截枯木的最后一片叶子也落了。
塞北高原风多势猛,变幻莫测,一般人很难洞悉风势风向,朝廷特为此地军营配备了司天监监丞和监生,掌天文历数风云气象,助戍边大军克敌制胜。
此时天刚破晓,所有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那根长竿上,竿子一旦立成,司天监的王监丞就要用它来候风了。
那团枯叶被风推着东奔西撞,没人知道它要飘往何方,也没人在乎。然而,当它经过那处高地的时候,人群中凭空伸出一只骨节分明的大手,准确地截断了它的去路!
袁知晏望着四处奔忙的小监生,皱紧眉头抱怨:“这个老王,真是半吊子搞花架子,占个风而已,用得着这么兴师动众吗?”
陆淮岳笑了笑,指尖把玩着那团枯叶:“占风并非易事,他们也是各尽其责。”
袁知晏愈发不满:“你又来了,那姓王的都说你是短命鬼了,你怎么还替他说话……”
“敢问陆世子,今日风力几何啊?”
一道洪钟般的声音打断了他们的对话,两人闻声看了过来,说话的是天武卫肃燕步军都指挥使冯仝。
此人虽身量不高,却生得阔面重颐,虎背熊腰,他身披一副錾花狻猊雁翎甲,腰悬一对银弧双刃开/山刀,金刚怒目,面露寒光,整个人浑如沉铁铸成。
冯仝抱臂而立,他向来不喜欢站在陆淮岳身边,陆淮岳实在太高。
察觉到对面投来的目光,冯仝下意识挺起了胸膛,不愿意被陆淮岳看低分毫,待他意识到自己此举有露怯之嫌后,他浓眉间的川字纹深了几分,一张国字脸也显得更加凶横了。
“近日军中盛传陆世子有未卜先知的本事,想必无需看那木乌就能测算出风力吧。”冯仝讥诮道,“怎么,陆世子可是觉得为难?要是连这种小事都算不出来,那也能称得上是未卜先知吗?”
陆淮岳像是没听出他话音里的奚落,表情十分平静:“未卜先知,不敢当。”
冯仝轻蔑地笑了笑:“我就说嘛,谣言不可信,肯定是底下那帮小子皮又痒了,都敢编排长官了,陆世子今后可要严加管教才是,免得叫人误会您纵容部下,想要哗众取宠啊。”
“几日不见,冯指挥的口才倒是越发出色了。”
袁知晏手里盘着玉佩,笑眯眯地接过话头:“不过,有些话说的未免为时尚早吧,您怎么知道淮岳兄就测算不出今日的风力呢?”
“哦?”冯仝意味深长地看向身旁众人,“既然袁副指挥都发话了,看来真是我老冯有眼无珠了,那就烦请陆世子亮上一手,给咱大伙儿开开眼吧。”
人群中有应声虫立马嚷嚷起来:“世子爷,您就别卖关子了,赶紧跟我们说说,今天到底刮的是哪门子风啊?”
周围响起一阵不怀好意的哄笑,陆淮岳拂落袖间那团枯叶,淡声道:“西北风,三百里。”
“都瞧见没,人家陆世子笃定得很,”冯仝环顾四周,似笑非笑道,“那我就拭目以待了。”
“冯指挥瞧好吧,”袁知晏将话不轻不重地顶了回去,“淮岳兄向来料事如神。”
“定国公功高望重,实乃我老冯生平最为敬仰之人,既然陆世子料事如神,不妨多替自己算算,究竟什么时候才能在帝京城里抬起头来做人?做儿女的就算不能给父母长脸,也千万别败坏了他们的名声才好!”
袁知晏顿时笑意全无:“冯仝!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冯仝漫不经心地扫了他一眼:“袁副指挥莫不是同那些奸恶之徒厮混得太久,如今竟连人话都听不懂了?”
袁知晏大怒:“你别欺人太甚!”
一时间,杀气四起,双方剑拔弩张。
陆淮岳神色自若地挡在两人中间,他拦住袁知晏,又冲冯仝摆了摆手,一套动作游刃有余驾轻就熟,仿佛已经排练过很多遍似的。
“诸位,竿子立好了。”他说。
此话一出,众人也不再看热闹,而是纷纷抬头仰望竿首的三足木乌,只见那木乌左脚绑着的八两荼白鸡羽随着风向绷直了。
司天监的小监生高呼:“西北,三百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