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凌妙仪睁眼时,枕边人的余温已散。
他走得悄无声息,当翻身察觉到满屋暖阳,便忽觉从头顶凉到了脚底。
拉开帷幔,冬日的阳光难得,她能觉得刺眼,俨然已到了午时。
昨夜她和姜云辞行了合卺礼,入睡后,她意外平静了下来,往事走马观花般一一重演。
这场梦为她脑中留下了很多少女时的记忆。
未曾想,梦醒后,竟已是日上三竿。
平时倒是不打紧,但这是她嫁给姜云辞的第二日。
朱雀国无论是娶妻还是纳妾,新婚第二日都需向公婆敬茶。
姜云辞的父母,武平侯夫妇,早年间为救先皇战死,为没落的姜氏一族换来了多年庇佑。
姜氏老太公薨后,原姜家二房三房,不舍这份伸手可沾的荣耀,且各家并无出挑的儿女,因此并没有分府别住。
姜云辞是大房嫡子,老侯爷、夫人出征时,他仅六岁,与年长八岁的胞姐姜璇玑相互扶持长大,姐弟俩感情深厚。
而后姜云辞披上亡父战袍,从军出征,接连攻破八十余座城池,一举收复西、北两方故土。
他功高无疑,赐千户,西北十五城,封号武成,成了本朝唯一的外姓王。
姜璇玑也有了诰命傍身,荣安县主,风头无两。
这些都是凌妙仪出嫁前,母亲在她耳边重复多遍的,即便是过了五年也不曾淡忘。
偏偏记得这些,而如何敬茶,给哪些人敬茶,这她倒是一点都想不起来。
平复了一下心情,她支起了身子。
方一动,原本安静的屋子忽然涌进了七八名侍女。
凌妙仪被她们围住,脑中闪过一些上一世挨打的画面,她的指尖不自觉绷紧,警惕地想要护住头。
额间渗出细细密密的薄汗,刺了她的伤口一痛。
啧嘶......
唇齿间发出低声。
八名侍女呼啦啦地跪了一地。
为首的年长侍女稍稍在前,叩头解释道:“奴婢们是奉王爷之命伺候王妃梳洗,若惊扰了王妃,请您恕罪。”
凌妙仪在心里摇了摇头:“无事,起来吧。”
侍女叩头后含胸跪坐在原地,回话道:“奴婢名青雀,原是兵器库房前清点、侍奉王爷练武理剑的一等女使。”
凌妙仪不由得多看了她一眼,只见青雀的身形微壮,虽梳了普通女使的盘发,但满脸的英气藏匿不住。
“可会武?”
青雀眸中乱了一寸,腰低下去,诚恳道:“会些拳脚,王爷命奴婢护王妃周全。”
这话丝毫不假,姜云辞曾亲手培养了四名武使,三女一男,自小跟着他学武。
男使名为青珑,是四人之首,在姜云辞身边任贴身侍从,二姐青白自及笄便侍奉在荣安县主左右,三姐青玄统领王府的后房,而她青雀一直没分得去处,在王妃入府前,每日的活计只有兵器库房前清点、侍奉王爷练武理剑。
但也因此,她年纪最小,却实力最强。
半月前,王爷终于任命她当差,便是在未来王妃阁中当一等女使,领了差事的青雀激动不已。
尤其是听说王妃是个喜欢哭哭啼啼的内阁女子,她更是觉得,凭借自己浑身的蛮力,这份差事丝毫不难。
却没想到王妃第一夜就从她眼皮子底下消失了。
因此,她还挨了三姐青玄的十下板子。
但她受罚,只怪自己疏忽大意。
尤其是今日见到了王妃本人,她纤细得可怕,真是好小的一张脸,还没自己的一只拳头大,若是遭遇了劫匪,亦或落到人牙子手里,定是死路一条。
然则,她也不应该以貌取人,就像王妃问她话时,审视的眼光似乎也有着几分气场。
凌妙仪见她的眼中并无异心,便不再多问。
其余女使皆按职务划分为二等、三等,她们的名字、年纪、掌管的差事,由青雀一一介绍,凌妙仪默默记下。
伤口细细密密的刺痛持续到她坐至妆台前,经过熟悉又陌生的净面、洁齿、宽衣等步骤后,凌妙仪的困倦感逐渐散去,麻木的四肢也终于放松。
负责梳妆的女使叫凝霜,她将铜镜对正,凌妙仪的容颜现于人前。
凌妙仪知道自己是很美的,上一世顾青山说她肌如白雪,眉如翠羽,一双杏眼清澈灵动,偏神采之间偶然流露出的一丝媚意,反差至极,令人欣喜万分。
坊间提起她时,也曾流传过一句,天生媚骨,摄人心魄。
的确,她少时明媚玲珑,身段潋滟,连她自己也会偶见诧异。
上一世,她死前,在水池的倒影中看到了自己。
谁曾想,这样一张脸,在战北侯府五年的磋磨之下,会变得颜貌尽毁,体如枯槁。
思绪渐淡,霜凝已经轻柔地为她点缀好了妆容,正从一盘饰品中取了一支,为她试量头妆。
那是一支华贵的金丝玉钗,形似凤凰,左右两翼是金线勾成的翅羽,羽毛尖尖上点缀了晶莹的玉珠,中间镶嵌的火红宝石光辉夺目。
玉钗虚插在凌妙仪的头面之上,侍候的婢女无不将手中的动作暂停一息,纷纷投来惊艳之色。
霜凝性子沉静,做事又仔细,不言一句,只是查看一番后,透过铜镜从凌妙仪眼中推敲玉钗的去留。
凌妙仪示意她将钗盘靠近,青葱玉指从一众华美的饰样划过,最终点在一套珍珠玉兰花钗上,霜凝得了吩咐,将金饰轻柔卸下,将花钗巧妙融进了发髻之中。
衣裙自然也舍弃了华丽的几套,选择了一件碧色雪纹绢袄。
她本就肤白,碧色显得她更为清新脱俗。
头顶的玉兰花蕊处有穗子探出,衬得人纯净又不失俏皮。
最后一抹淡桃色的口脂更是点缀。
青雀张了张口,相比之下,此时的王妃宛如谪仙落凡尘,额间伤口隐隐透出的一抹红,甚至在此刻为她增添了一些神佛之气。
再去看桌上未来得及收的华美金饰,倒觉得俗气了起来。
霜凝也惊艳了片刻,心中却惊讶着另一件事。
别人可能不知道,但今早的服饰钗环,王爷离府前亲自找她过了一遍。
这珍珠花钗、雪纹绢袄,甚至是淡色口脂,都是王爷最后加上的。
她会选择什么,王爷猜得一清二楚。
满意装扮的凌妙仪示意另一侧负责更衣的露云取鞋。
毕竟是新婚第二日,凌妙仪在长裙底下穿了一双火红的婚鞋。
霜凝在边上候着,暗自咽了口水。
这双婚鞋,也是王爷最后加上的......
一番装扮过后,晌午的日光已将卧房照得透亮,不敢再拖沓,凌妙仪又检查一番后便动身给荣安县主请安。
闺中时便听顾青山说,荣安县主性子狠辣,对下严苛,对上谄媚,凌家世代清流,凌妙仪对此自是不屑,因此在各家聚会中曾见过县主几次,无一拜见。
甚至在去年秋狩,因着赐婚的缘故,荣安县主主动邀请相伴,凌妙仪也不曾赴约。
如今想来,且不说顾青山的话十句有九句假。
甚至凌家当时已有丑闻在身,荣安县主仍顶着受群嘲的风险向她示好,是在给她撑腰,她绝非看笑话之辈。
反观顾家,事发后便急于撇清关系,从前与她交好的几个顾家姐妹都对她疏远得明显。
那次秋狩,的确受了不少委屈。
可县主也没来由地吃了她的闭门羹,热脸贴了冷屁股,一定也不好受。
回想起荣安县主的样貌,只记得她和姜云辞六七分相似,身姿婀娜,一身红衣似火,如夏季的日光一般耀眼。
“王妃,您怎么了?”
凌妙仪回过神来,一行人已簇拥着她行了百米远余。
外袍的斗帽恰好遮住了冷气和光亮,只有慢她半步的青雀能够看见她的侧脸。
此时青雀正关切地看着她,想来她的表情应该并不好看。
摇了摇头,呼吸也逐渐平静了下来。
“派去荣安居的女使回来了吗?”
凌妙仪自知犯了错,便在出门前已派了人前去通传,一来是为了让县主安心,新妇并未出什么岔子,二来是怕县主动怒不肯见,她好提前有个准备。
青雀迅速张望了一周,确定没有看到那名女使后回道:“还没见人,但算算时间,也该往回赶了。”
凌妙仪摘掉斗帽,周遭的冷气清新,灌入鼻腔中,让她清醒了不少。
一行人又行了百余米,在能看得见荣安居一角的距离,果然见一名女使匆匆赶来。
青雀挡在凌妙仪身前,盘问道:“秋梧,荣安居那边怎么说?”
名叫秋梧的女使见青雀的眉头紧皱,明白了是警告自己的行为不端,冲撞了王妃。
便放慢了速度,悄声移到了二人身侧,回道:“回王妃,奴婢在荣安居门前等了半晌,一直未得召见,想走时才听前院的姐姐说,县主不在居所,应是往清荷居那边去了。”
凌妙仪跟着她喘了口气,县主身份尊贵,断不会忘记应尽的礼数,若是有心不见,或许已经动了怒。
青雀闻言,也马上明白了个中缘由,宽慰道:“王妃,王爷午时下朝,午膳应是主子们一同用,咱们先拜家祠也是合礼数的。”
凌妙仪知她一片好心,柔言道:“无妨,改去清荷居吧。”
一行人换了方向,秋梧因行动灵活,又先一步前去通传。
谁知,在又离清荷居不远的路上,秋梧满眼担忧地迎上来,低声道:“不在清荷居,县主和夏荷姑娘一同去天镜阁了”
这下不光青雀忧心,底下的人也开始窃窃私语。
青雀眉头一皱:“都安静些。”
凌妙仪平静着微微发抖的内心,沉静道:“改去天镜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