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净堂
燕翎静静地坐在太师椅上,谢崇青与她相对而坐,淡然呷茶。王谌端坐于紫檀木书案后,旁边的青瓷镂空香炉中飘散出袅袅香气,闻之令人心平气和。
“谢大人可回忆起来了?”
谢崇青这才盯着燕翎:“应该是我认错了。”
燕翎直直与他对视,眸中皆是无惧与冷肃,她在王氏的地盘,非但不怕谢崇青,心里头还堵着一股郁气,想同他大闹一场,痛斥他的小人行径。
什么明月白雪、衣冠君子,都是假的。
“不过小郎君与我走失的小雀儿极像,我那小雀儿着实不听话,开了窗子不小心就飞出去了,早知如此,该彻底折断翅膀。”
燕翎听着气得唇瓣哆嗦,他竟如此折辱她,什么小雀儿,什么折断翅膀,说的二人好似有情一般。
她实在想说放肆,但碍于王谌面前,生生遏制住了。
燕翎冷冷的瞪着他,眼神似刀刮一般。
王谌竟笑了一下,轻飘飘的打发谢崇青:“既无事了,那谢大人便回罢,族亲来访,恕今日招待不便。”
谢崇青见此,也起了身虚虚一作揖便离开了。
直到他离开屋子,燕翎方松懈下来,脑中陷入空茫,直到王谌唤了她两声才醒过神儿来。
“殿下平安归来实属不易。”
燕翎当即起身直入主题:“舅舅,事不宜迟,能否送燕翎回宫。”
王谌没有应她,却转移了话题说起了别的:“姚冲叛国,大司马出兵讨伐,时至三月,洛阳战事将捷,届时归来那是威望大增,一个收复国土的名将忠臣,没有人会忤逆他。”
“更无人会忤逆惠王。”
燕翎心头沉沉一坠:“舅舅也是如此吗?”
王谌淡淡笑了笑,似觉得她问出的这个问题有些愚蠢。
燕翎紧紧地攥着袖中的盒子,纠结的心神不安。
“那舅舅打算如何?会把燕翎交给惠王吗?”
王谌仍旧是未曾直面问题,反而定定的看着她,神色怔然,“你与你母妃长的真像。”
燕翎顿时愣了愣:“您……是不是恨她。”
“不,我不恨,你母妃做的是对的。”
燕翎没想到他会这么说,王谌面上是回忆的神态:“她是棋子,为王氏操控,一生都不敢自己决定任何事,就算没有你母妃,别的世家也不会任由王氏夺权,只那一次,她告了密,为自己与你们挣出了一条路。
“死你祖父一人,好过死全族。”
王谌说起这些,并没有对自己父亲的怀念与伤神。
燕翎有些失落,看来她的舅舅并不想与桓氏作对。
她回宫本就不止为了探望父皇,还为了与她的心腹会和,把袖中的东西公之于众。
她……大约是要与桓氏作对的。
燕翎忍不住试探:“若父皇留有遗诏呢?”
王谌神色陡然锐利,目带审视:“谁?”
燕翎平静道:“我。”
“给我。”
他直接伸手,燕翎冷汗都要下来了,摸不清他的心思。
“在……在宫中。”
王谌突然笑了,燕翎急得不行:“真的在毓庆宫,就在我寝居。”她谨慎的没有说满。
“望舅舅愿送我入宫。”
她改了注意,拿着自己的筹码希望劝说王氏倒戈,若王氏真能答应,届时再把实话说给他,毕竟惠王登基,王氏不会比现在更好。
王谌眸光沉沉,似有看透一切的通澈:“容我思考些时日。”
燕翎与之对视,竟颇为心虚。
“再拖我怕父皇……”
“陛下已醒,只是暂时卧床不起。”
燕翎怔了怔,随即欣喜道:“当真,太好了,我父皇肯定很担心我,舅舅既能入宫,可否能悄悄给父皇带平安?”
“此事倒是可以。”
悬在燕翎心头的重担倏然放了下来。
“多谢舅舅。”她郑重作揖。
王谌托着她的手阻拦了她的行礼:“不必,殿下言重,放心在府上住着,我已叫管事的给你安排居所。”
王氏给她带来的安全感叫燕翎心头暖融融的。
出了明镜堂,燕翎神色显而易见松乏了不少,她已拜托表哥去把符离带来,她迫不及待的要与符离分享这个好消息。
“殿下如此高兴,看来王大人答应什么了。”
悠然低沉的声音叫她唇角笑意一滞,她僵硬着身子回了头,谢崇青立于廊下,青色的身影与乌黑的廊檐形成一副浓墨般的画卷。
“你怎的还在这儿。”她冷冷道。
谢崇青缓步走来,燕翎登时警惕,此处已经离明净堂有段距离,她的身影忍不住往后退了退。
“殿下当真厉害,竟能一而再再而三的筹谋离开。”
他面无表情,说着夸赞的话,听着倒像是嘲讽。
“大人这话说的好生无赖,我又非你的所有物,离开竟成了筹谋。”
燕翎气笑了,更耿耿于怀的是他瞧不起的态度,还竟把她当做……小雀儿。
谢崇青步步紧逼,倏然间二人的距离近在咫尺,压迫感被拉到了最大,燕翎呼吸顿时一窒。
近到燕翎已经闻到了他身上淡淡的檀香,她蹙眉正欲推开时耳边传来一阵脚步声。
符离与王柯自月洞门而来,便瞧见了二人距离颇近的场面。
符离登时怒目,干脆抽出王柯腰间的短剑,在手心旋转,随即干脆掷出,力道万钧,短剑在空中划过,凌厉的破空声甚至都没叫谢崇青转头。
他只是漫不经心地往后退了一步,短剑擦过他的面结结实实地插进了旁边的红柱上。
燕翎瞧明白了,他连眼睛都没眨一下。
王柯蹙了蹙眉,刚要呵斥他,符离已然挡在了燕翎身前,眉眼具是一片阴沉寒肃。
燕翎的手轻轻地拽住了符离的腰带,默不作声松了口气。
“谢家主,您没事吧?”王柯头疼着上前收拾烂摊子,他有些不悦,这胡奴实在太过分,竟敢如此冒犯。
若谢家主在他们府宅出了事儿,王氏在世族中的境况只会更糟。
碍于符离是燕翎的护卫,他也是护主心切,王柯也只得忍气吞声地狠狠瞪了他一眼。
“这胡奴不懂规矩,也是护主心切。”
谢崇青神情淡淡,摆手:“伤不了我。”
若是熟悉他的人在,怕是已经瞧出他已起了杀意。
谢崇青平日是云淡风轻、甚至漠然冷淡的,但这不代表他很宽容,相反,他斤斤计较甚至在某些事情上极度刻薄。
比如,被一个低贱到连给他提鞋都不配的胡奴挑衅。
“今日打搅,来日登门致歉。”谢崇青朝着王柯微微颔首,闲步离开了。
不等王柯说话,燕翎已经道:“表哥,符离护我心切,望见谅。”
王柯见她如此替这胡奴说着好话,欲言又止,叹着气往明镜堂而去了。
符离转身上下瞧她:“那姓谢的没为难殿下吧?”
燕翎哭笑不得:“没有。”
她犹豫了一番:“日后切莫冲动。”
符离无所谓:“是他先对殿下有不轨之心的。”
自己也不知怎的,瞧见谢崇青挨着殿下那么近就涌起一股莫名的怒气,叫嚣着想杀了他。
符离对萌生出来的情谊压根就不明白,只是觉得心里很不舒服,不放心嘱咐:“殿下还是要多多提防。”
“知道了。”
……
翌日,王谌进了宫,层层台阶上的宫殿显得辽阔旷远,整座宫殿静谧的连跟针掉到地上都能听到。
刘大监示意殿卫开门,王谌入内,殿内一如既往药气弥漫。
最中央的床榻上帘帐下垂,遮掩住了隐约的病躯,桓后坐在榻边:“御史大人,如今惠王代政,议事国政直接去太极殿。”
王谌淡淡作揖:“御史中丞有直谏陛下的权利,惠王是代政不是掌政。”
没料到他如此坚决,桓后脸色微妙。
“你想说什么告诉本宫便是。”她忍了忍退了一步。
“还请娘娘暂避。”王谌游刃有余道。
桓后沉不住气了,冷笑:“本宫可不敢赌你琅琊王氏的信誉。”
她意有所指,王谌却面不改色。
“请娘娘暂避。”他仍然是这一句,他眉眼沉沉道。
桓后被气的不轻,深吸一口气,终是甩袖暂且离开了殿内。
殿内并非无人,还余四位内侍站在殿内角落,低着头宛如木桩。
王谌欲上前几步,帘帐内忽然出声了:“你有事便说事罢。”
永和帝的声音有些奇怪,很含糊,语调个不对,王谌瞧去,身躯还躺在榻上,也就是说陛下在躺着说话。
王谌细细瞧了半响:“陛下能说话了,瞧着陛下龙体安康,臣便放心了。”
“爱卿有心了。”
王谌试探:“朝臣不绝如缕的在谈论议储一事,陛下可有了心思?”
“关于议储一事朕已有了决断。”帐内的永和帝继续道。
“陛下……如何打算?”
永和帝道:“朕手脚暂且还不能动,明日便以口谕的形式公布于众罢。”
“可十二殿下还未归……”
他话说的很留有余地,看似突兀又很恰到好处也是借机验证燕翎的话有几分可信。
“他在不在也没什么事儿。”永和帝似乎累了,喘了两下。
“你还有什么事?”他略微不耐问。
王谌眯了眯眼,品味永和帝话里的意思。
“十二殿下素来得陛下欢心,臣以为陛下会选十二殿下为储君。”
帐内喘息忽然急促了几分,随后又忍了下来:“燕翎?那逆子休要在我面前提起。”
帐子的声音突然急促了几分。
王谌眸光闪烁,为永和帝的话而感到诧异:“陛下为何这般说?”
“行宫秋猎,人人皆知朕被白虎重伤,可万没想到那白虎就是十二放出来的,朕看他不是下落不明,是躲在哪儿不敢回来,明日,朕会昭告天下,缉拿逃犯燕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