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康宫
太医仍旧为永和帝轮番针灸、医治,但却没有任何气色,但也没继续恶化,桓皇后已经衣不解带的照顾了许多日,面庞都憔悴了几分。
谢崇青眸色深深,荀太医早就给他传过信,说皇后日日守在陛下身侧,连陛下心腹刘大监也近不得身,更别说在陛下耳边念叨了。
“皇后娘娘已经守了多日,凤体重要,陛下已然如此,娘娘切不可再倒下,不如换了旁的美人或者妃嫔在此侍奉罢。”
谢崇青言辞恳切,但皇后并未答应:“谢大人言重了,本宫实在放心不下陛下,恨不得时时侍奉在侧。”
她牢牢霸占着这儿,平日连最得圣宠的庾昭仪也没办法近陛下的身。
就是平日公主皇子们想来探望探望父皇也被阻拦在门外,说是怕惊扰了病中人。
不过依赖此举,皇后如今在朝中上下乃至百姓间贤名大躁,惠王被议储的呼声最高。
平日时,世家和睦,同舟共济,互相扶持却又互相掣肘着维持政权的平衡,但谁都想压对方一头。
而原来的第一世族琅琊王氏在经历上一任家主的叛乱后与皇室逐渐疏离,已经被众多世族鄙视,嘲讽吃相太过难看,但却碍于王氏势大,不敢说什么。
但关键时刻这些世族并不会真的允许哪一家独大,压自己一头。
谢崇青出宫时正好遇到进宫的王谌,二人表面什么也没发生的做了做样子,随后擦肩而过。
……
院前,谢莹被女婢拦住外面,范玉凝陪在身侧劝慰,而燕翎在屋内两耳不闻窗外事,只把那些药材捣成了粉。
“让开。”谢莹平静凝视面前的女婢,一身红衣晃的人眼晕。
到底是谢氏嫡女,通身的压迫感与贵气压的人难以直视。
先前看在她是门客的份儿上,叫她在宴上出丑一事她姑且忍了,此番她竟又挑衅到自己面前,把她用来供奉的点心果子全都弄走了。
谢莹自然是忍不下这口气的,当即便要来拿人。
奈何女婢却拦着她不允许踏入一步,谢莹与范玉凝并不怎么识得谢崇青身边有手腕儿的能人,便只以为是燕翎带来的婢子。
范玉凝也劝:“四娘消消气,也许严娘子并不知这果子点心的用处。”
殊不知这话更是火上浇油。
谢莹冷笑:“这与知不知有何关系,既是我的东西,那便不该动。”
“我叫你让开。”她掷地有声的呵斥,当即便要扬手教训这女婢。
女婢仍然沉默,身躯拦在竹清院面前,忽然屋内传出轻柔的声音:“让谢四娘子进来。”
谢莹的手顿在空中,女婢这才让开了身,叫谢莹与范玉凝进了院。
院子里的婢女不多,只有四五个,几人默不作声,按部就班的做着事,但谢莹分外敏锐,立刻察觉到了里面的不同寻常之处。
“谢四娘子。”燕翎站在台阶上,带着面纱瞧着她。
她见谢莹,却不行礼,谢莹越发不满:“严娘子想必也知晓我来所为何事,还有你上次伤我一事,我本不愿与你计较,但在谢府就要守谢府的规矩,今日一事,你要么从谢府卷铺盖离开,要么,给我道歉,并抄写佛经五卷。”
谢莹眼中容不得沙子,尤其是这般不知天高地厚的寒门女子,以为卖弄些神秘就妄图能跨阶级攀富权贵了?
就算是阿兄的房中人,冒犯了她,也得滚出去。
身边的青桃登时道:“四娘子,严娘子是家主的客人,无家主之令,不能擅自离开。”
谢莹神情恼怒,燕翎适时给了台阶下:“四娘子见谅,今日是我唐突,不知那些点心果子是四娘急用的,我昨日一日都未曾进食,四娘大人有大量,我在这儿与四娘道歉了。”
谢莹脸色好看了些:“算你识相。”
“佛经也会按时送上,为表诚意,我愿日日去往四娘子院中抄写。”
谢莹冷哼:“你既愿来那再好不过了,省的你叫旁人代笔。”她扫了周围一圈,随后离开了。
范玉凝深深瞧了她一眼,那是说不上来的一眼,意味深长又有怜悯的意味。
青桃蹙眉:“娘子当真要去四娘那儿?四娘性子苛刻,不如去同家主说一声罢,今日实属娘子无意。”
“不必,家主要我低调行事,他若出面,我的身份岂不瞒不住。”燕翎淡淡道,她心里有自己打的算盘,谢莹可以说是瞌睡递枕头。
她转身又回了屋子,叫所有人不准进屋,她坐在桌案后继续捣鼓那些药粉、香粉。
翌日,她抱着纸与笔去了西堂那边儿的流萤居,碧瓦朱薨,雕梁画栋,丹楹刻桷,到处都是金灿灿的。
她立于廊下,而谢莹正倚在贵妃榻上,她很喜欢穿红衣,每次见她都是一副浓艳的色彩,谢若和范玉凝在一旁的陶案后煮茶下棋。
瞧见她来,谢莹眸中闪过轻蔑,燕翎自觉入内寻了一张陶案放置纸笔。
她行过之处带过一阵香气,这香带着淡淡的药味儿,范玉凝身边的嬷嬷眸中闪过鄙夷。
而谢莹身边的掌事嬷嬷则跪坐于她身侧,冷声道:“四娘抄写的佛经要用于供奉,谢府佛经抄写的规制繁杂,与一般寒门庶民的方法并不一样,娘子怕是不懂。”
她把佛经摊开放在她一侧,上面是密密麻麻的隶体,笔画繁杂,还挤在一起,而且要抄写在很细瘦的竹简上,一笔都错不得。
范玉凝欲言又止,她想着严娘子应该是读过书习过字之人,但抄写佛经对她来说也太难了,此举实在过于苛刻,但她没开口为她求情,只是摇了摇头。
谢府不是适合她待的地方,希望她能知难而退。
谢若和谢莹显然也明白,却并未说什么,只是捻起果子,他们笃定燕翎抄写不出来。
谁知燕翎她端坐在那儿悬腕镇定提笔,扫一眼佛经,再写,笔尖行云流水、笔走游龙,竹简上的字大小适中,天圆地方,字迹工整。
燕翎脸停都没停,白色面纱遮脸,只瞧见鸦睫低垂,轩窗的淡光落在她发间和睫间,仿佛渡了一层金光。
掌事嬷嬷瞧见她的字,顿时语塞,抬眼瞧谢莹。
范玉凝初时还以为她强装镇定,直到她连续端坐了半个时辰气都不喘一下,她坐不住了,倾身去瞧。
只见满竹简的字都与佛经上的一模一样,范玉凝满目惊疑,她抬头与同样此想的谢莹对视了一眼。
不光如此,她的速度还很快,几乎一瞥眼间便能写出很多。
此后的时间,三人时不时被她吸引了眼光,都未曾发觉屋内的香气渐渐浓郁。
一卷很快抄完,掌事嬷嬷把佛经递给了谢莹,她神色变幻几许,终究是没说什么。
燕翎淡然起身:“今日一卷既抄完了,那雪辞先离开了。”
谢若忍不住感叹:“阿姊,人家的字可比你好看多了,范阿姊的字似乎也略逊一筹啊。”
范玉凝脸色登时有些勉强。
……
抄写佛经一事自然瞒不过谢崇青,若是放在从前,他兴许会无条件偏袒这位殿下,但是如今觉得吃点苦头也不错,磨磨她身上的锐气。
元彻进了屋来:“家主,竹清院传了信儿来说严娘子手腕儿疼,想叫您过去瞧瞧。”
明晃晃的借口,谢崇青眼也不抬:“手腕儿疼叫府医,叫我做甚。”
元彻没说话,他觉得家主应该能听出来这是竹清院想下台阶的理由。
果然,一刻钟后,谢崇青起了身。
竹清院内府医已经在开药,得知她还有四日要抄写,便开了跌打损伤的药膏。
燕翎转动着手腕看向谢崇青:“少师。”
谢崇青坐在一旁冷眼旁观。
屋内众人退下,燕翎跪坐在了他身边,微不可查的药香传了过来,他只当是那药膏的气味儿。
“我知错了。”她很老实、主动的坦诚了错误。
谢崇青瞥她:“殿下不必如此曲意迎合。”
“我没有,我只是……我想问问那……公孙止还活着吗?”她说着神色难掩惶恐不安出,瞧着确实是吓着了。
她察觉自己有些失态,赶忙低下了头,掩饰一般笑了笑。
谢崇青确实是在揣摩这位小殿下。
瞧着功利性很强,但又对一个寒门有怜悯之心,他竟有些看不透她了。
不过有弱点也不算什么坏事,小殿下大约未曾经历过什么风浪,有些自作聪明的小算计,不过无伤大雅,真要见血见伤,还是抵挡不住的。
“知错了日后便莫要再犯了。”他避开了公孙止生死的话。
燕翎诧异抬头,还有些不可思议。
可能在谢崇青眼里,她上不了什么台面掀不起什么风浪,才叫她有了钻空子的可能。
“明日殿下可不必去流萤居了。”谢崇青笃定她不过是想躲懒才这般说的。
燕翎犹豫了一下:“去也无妨,四娘子五娘子他们倒也有趣。”
谢崇青闻言没说什么了。
经此一遭,燕翎不敢再生事端,反而带了些讨好之意。
她费力扬起比哭还难看的笑容,捏起一枚芙蕖糕递到他嘴边,没注意糕点若有似无触碰到了他的唇瓣:“少师尝尝,这糕点我吃着甜而不腻,一日吃了五个呢。”
谢崇青蹙眉抿唇,推开了她:“不必。”
燕翎被拒绝了也没有尴尬,而是掩饰一般自己咬了一口。
谢崇青视线瞬间有些幽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