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事,当真?”
这话是洛明瑢问的,佛珠在他手上绕了两圈,指骨凸起如山。
他目光让沈幼漓感到一丝熟悉,像是她吃下见喜丹,逼他救她时差不多。
几个人齐齐看着沈幼漓,等她答复。
沈幼漓知道,此刻要彻底撇清她和洛明瑢的关系,才能保自己和孩子们平安。
“是,妾身确实在与人相看。”
她低头揉着袖角,神情里藏着些欣喜,低头时面颊上能看到一丝红晕。
见她上道,周氏放心了,替她把事坐实:“就是咱们后巷一处姓廖的人家,是洛家商队一个小管事,走南闯北的,正需一位续弦照顾家里,县主尽可派人去问。”
她方才去张罗宴席时就已经派人打点好。
县主摆摆手,总算满意了些。
【相看得如何】
这张纸是给沈幼漓看的。
“妾身这身份,还有什么挑拣的资格,廖管事很好,办事妥帖,得大夫人信重,出来相看还想着给我的孩子们带吃食,妾身嫁过去,也算是有个知冷知热的人,不必苦苦支撑了。”
知冷知热……
洛明瑢喉结几不可察地滚动了一下。
沈幼漓含羞带怯的模样若珍珠着粉,娇美不可方物,教人看不出她已是两个孩子的娘,县主瞧着心堵,可一想这人要配个小管事,勉强好受了些。
夫家死了,娘家无人,这种刑克六亲的命数,将来怕是还得出事。
县主撩眼看向春苜。
春苜心领神会,说道:“那沈娘子来日和廖管事成亲,一定要给郑王府也送一张帖子啊,咱们县主一定会给你们备一份贺礼。”
谁都能听出话中的羞辱,沈幼漓还笑嘻嘻地说:“妾身什么身份,帖子怎么敢往郑王府送,左右八字还没一撇,得听那边的意思,今日得县主一声道贺,已是福分。”
县主听完犹不满足,她走到沈幼漓面前。
在她看不见的背后,洛明瑢正起身要追上来。
周氏把他按下:“别觉得你冲过去就能护住她,她能护自己,别去再添麻烦,知不知道?”
洛明瑢看来,那双眼睛褪去修行者的慈悲,像一把出鞘的刀,寒光凛冽,割得人生疼。
对,就是这个眼神。
十六年前贵妃死的时候也出现过。
金钗委地,九岁的洛明瑢当时就是这个眼神,比现在要更外露些。
“你幼时说的那句话果然不错,俗世皆苦,不如空门清净,可人一生下来,得不得清净都是注定了的,别人可以,你就不行。”
“坐下,你救不了贵妃,今朝也别害了沈氏。”
洛明瑢慢慢坐下,视线看向远处的沈幼漓,眼底波涛重又静成一汪寒玉,只是蒙上灰翳,显得黯淡无光。
县主低头写字,对身后发生之事毫无所觉。
【那你觉得本县主与妙觉禅师可般配】
对着眼前的纸,沈幼漓还是笑,笑意里没有一丝裂痕。
“妾身觉得县主和妙觉禅师是上天注定的良缘,救命之恩历来就是以身相许,县主委身下嫁,若写进话本里,一定千载传颂,是不落于相如文君、山伯英台之下的佳话。”
算是会说点话,县主满意地点点头,扬起了手。
春苜道:“好了,你走吧,往后县主不想再见着你。”
“是。”
瑞昭县主终于打发沈幼漓离开,洛明香也松了一口气。
沈幼漓绕过一众黄花梨桌椅,往九曲桥走去。
方才她答话时,余光始终能看到县主背后的洛明瑢,看到他站起来,不过与周氏说了几句话又坐下了。
始终,他都没有出声,直到她走时,似机关偶人,眼珠子不见动,只是脖子随着她离开转动。
沈幼漓说不上失望。
于情,洛明瑢和她不再有瓜葛;于理,他若开口更会给自己惹麻烦,洛明瑢本就该安静坐那儿。
可人是莫名其妙的东西,偶尔会期盼一下,有时候不必一个人把什么都扛下。
但人活于世,本就不该对谁抱有期盼。
目送沈幼漓消失在珠帘后,县主轻拍了一下手掌,总算是被哄好了些。
可转头一看,洛明瑢的位置也空了。
他不知何时离开了水榭,没有留下一句话。
还是周氏找补:“县主,方才明瑢同老身说,要先去佛前告罪。”
春苜:“为何要告罪?”
“自是为将来还俗一事,此事要早早准备,禀告寺院,此间要在佛前诵经三日,而后斋戒沐浴,脱去袈裟方可,想要早日同县主名正言顺在一起,是要着急些的。”
还是春苜问出县主的疑虑:“禅师当真要还俗了?”
“县主想要的人,洛家自然奉上,何况明瑢本就是碍于门第才说那些无情的话,若县主不在乎,他自是欣喜。”
县主看向洛明香。
她赶紧点点头。
今遭洛明香真是吓破了胆,要将来真得个县主弟媳,还不知道有多少心惊胆战的日子呢,她真有点后悔了。
县主看向郁郁荷塘,轻叹了一口气。
不须急,不须急。
虽然仍遗憾不能从禅师口中听些甜言蜜语,但来日方长,她什么都会得到的。
—
“你同沈幼漓可有夫妻情分?”
待送走了瑞昭县主,周氏来到佛堂。
洛明瑢睁开眼,仍在想着方才的事,离开水榭时他就跟在沈娘子身后,她走在前面,一次未曾回头。
这话似拨开迷雾,让洛明瑢思绪回笼,看清眼前周氏的脸。
“众生如河流草木,无有贵贱;唯以业力,分善恶趣,瑞昭县主恃强凌弱,轻视人命,贫僧不齿。”
听到他否认,周氏就放下心来。
“世道就是这样,高低贵贱,分得比男人女人更清楚,一朝权在手,便把令来行,你甘于卑贱,就要忍受事事都无能为力,恰如十六年前贵妃被逼自缢,就是先皇曾经那样一位雄主,也有救不了的时候。”
十六年前雍都失陷,禁军护送先皇北逃,半途官兵哗乱,逼先皇诛杀贵妃。
彼时年仅九岁的洛明瑢目睹生母站在绳索之下,被禁军和地方军围着,孤立无援,他想冲上去解救,却被宫女周筎死死捂住嘴,发不出一点声音。
直到贵妃吊在树上,挣扎的脚垂下不动了,很久很久,周茹才放开手。
“我的仇人是谁?”当时他问。
周茹摇头:“没有人,怪这世道,怪贵妃太得宠幸,成众矢之的,官兵怨愤已久,需要一个替罪羊,陛下也无可奈何。”
可洛明瑢却不记得,他的母妃到底做了什么恶事。
她不过曾是这雍朝最得宠的贵妃,先皇养的宠物,会跳舞,会弹琵琶,从无半分权柄在手,怎么就惹得天下大乱了。
她可怜得连儿子生父都不知道是谁。
是先皇,还是先皇的儿子禹王,贵妃自己都说不清楚。
洛明瑢只记得,生母还是王妃时,他便被带入宫中,王妃被留在皇帝寝殿中,殿门紧闭。
他一个人被嬷嬷牵着,在宫城游荡,曾经玩得好的堂兄弟们笑嘻嘻地问他:“现在是喊你皇弟,还是皇叔?”
后来生母真的从儿媳成了先皇的贵妃,洛明瑢也跟着从王府迁入宫中。
皇宫很大,没有哪处是干净的,他能瞧见“历侍”两朝的宫妃与侄儿之流来往,能听到贵妃母家哪位姨母和先皇悄悄共浴,能看到午门外弹劾贵妃的诤臣肠子流了一地,从南洋进贡的昆仑奴悄悄在桌下摸国公夫人的玉鞋……遍地腌臜,他也是腌臜的产物。
因为姨母的事,贵妃曾气得离宫跑回娘家。
所有人都以为贵妃失宠,被丢在皇城中洛明瑢跌落云端,不再有人理会,昔日避忌贵妃锋芒的人找到了出气的机会,七岁时他如老鼠一般活了一年,看尽人情冷暖,世态炎凉。
直到贵妃被迎回,宫人才又把洛明瑢捧回天上。
欺负过他那些人也早有想讨好贵妃的人出手惩治,洛明瑢被抱着,看着那些年轻的身躯绽出血肉,匍匐在地,哀号声刺耳。
他心里没有一丝快慰,只觉得一直活在循环不休的噩梦里。
而贵妃的旧夫禹王,他曾喊“爹”的人,则与他们母子成了陌路。
寿宴之中相见,洛明瑢迎上前去,耳畔是叔伯们在调笑:“如今这可不是你儿子,是你弟弟呢。”
“十三弟,快来喊你七哥啊。”
“哈哈哈哈哈哈哈!”
一片笑声中,禹王也笑得一脸尴尬,眼神始终未落在洛明瑢身上。
彼时他不过七岁。
人人都贪望的权势富贵,是压在洛明瑢背脊上,让他喘不过气的巍巍宫楼,华美之下尽是淋漓血肉,有他的,有别人的。
见惯了皇室污遭之事,他愈发厌恶这座皇城。
直到十六年前雍都失陷,一切繁华湮灭在战火中,洛明瑢被贵妃抓着手,随着慌乱的御驾北逃。
这也是他此生最后被称为“皇子”的时候。
贵妃上吊,终结了一切。
先皇四子淳王在南面称帝,后叛乱逐渐平息,他迎回了先皇,尊为太上皇,跟随回宫的宗室子之中,已经没了贵妃生的野种。
世人都道贵妃死了,她唯一的孩子也一同投进墓穴之中。
他隐于民间,再也不想作为皇室之人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