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阿爹说想他们,丕儿一下子就原谅了他爹,泪汪汪地说什么,姐姐的声音就传了过来——
“你再不回来,我就走啦!”釉儿站得远远地朝弟弟喊。
原来女儿没走,而是躲在墙外边,洛明瑢朝她走近一步,她差点又跑:“坏人不要过来!”
“姐姐,等等我!”丕儿赶紧蹬腿要下来。
洛明瑢无奈放下了他,娃娃一溜烟就跑了出去。
跟屁虫归位了,釉儿又偷看了和尚一眼,带着弟弟跑了。
第二日丕儿又来了,釉儿还是不见人。
洛明瑢将连夜赶制的两个竹球给他,“一个是你的,一个是姐姐的。”
小竹球做得精致又好看,竹条编织得细密漂亮,竹刺都细心打磨掉,上了一层素漆,画上了丕儿喜欢的大脸娃娃,另一只是釉儿喜欢的彩鸠、白鹤,竹球上还挂着小铃铛,玩起来会发出清脆悦耳的叮铃声。
“哇——阿爹你是怎么变出来的!”
丕儿开心地摆弄小竹球,顺道告诉他爹:“阿爹你别往外看了,姐姐和阿娘都没有躲在外边。”
洛明瑢收回视线,摸摸儿子的脑袋。
与丕儿玩了一会儿竹球,又给他讲了些课业,到了禅修的时辰,洛明瑢打发他回去,丕儿还依依不舍。
“阿爹,我继续在这儿玩会儿吧。”
他想看看阿爹平日里都做些什么事。
洛明瑢只能随他在佛堂里转,兀自静坐冥想。
他不时能听到屋中被翻动的小动静,让人莫名想起许久以前。
那时沈娘子也是这么陪在他身边,这儿碰碰那儿摸摸,偶尔闹他说几句话,总是安分不下来。
一睁眼,与她的孩子已经能在身侧玩竹球了。
七年匆匆而过。
丕儿在佛堂转腻了,一个人跑外边玩竹球,还懂事地把门带上。
竹球叮铃铃地响,让阿爹知道他没有走远。
“阿娘——”
洛明瑢听到了丕儿脆脆喊了一声。
“哎呀,怎么出来也不知道说一声,让阿娘满院子找你!”
熟悉的声音自远处靠近,大概走到儿子身边了。
木鱼声停住,门外的谈话更加清晰。
“我来阿爹这儿,你看,这是阿爹给我的!”
“真好看!”
这一句夸赞很敷衍,她沉默了一阵儿,又重新开口:“丕儿,阿娘有件事和你说。”
“什么事?”
“以后,咱们不管屋里那个叫阿爹了,好不好?”
洛明瑢睁开眼。
他统共也没听孩子喊过几声,现在彻底被废了身份。
丕儿不明白:“不管他叫阿爹叫什么?”
“这个嘛——”沈幼漓眨眼就想好了借口,“小孩子才嗲嗲地叫阿爹,会被人取笑的,外头读了很多书的大孩子呀,他们见着爹爹,都是拱手——对,这样拱手,称一声‘尊长’,对,丕儿学得真好!”
丕儿喜欢读书,也喜欢做大孩子,他拍着掌:“好!丕儿以后叫阿爹‘尊长’。”
“走吧,跟阿娘回去。”
她甚至没有进佛堂看一眼的意思。
“阿娘,阿……尊长给了丕儿两个竹球,我们再进去和尊长说说话好不好?”
沈幼漓点头,让他自己进去道别。
“阿娘你不进来吗?”
“丕儿知道的,阿娘闻不惯香烛的味道,你自己进去道别吧。”
乍知此事,洛明瑢更加沉默。
她曾在感云寺陪他待了三年,处处都是香烛的气味,现在方知,她不喜欢……
他缠绕念珠的手轻动了一下。
其实是不喜欢他吧。
从头到尾,都只是目的而已。
丕儿刚要敲门,就见阿爹把门打开了。
“尊长——”
沈幼漓见着他,点了点头,抱起丕儿就要离去。
“为什么?”
为什么在孩子面前说他的好话?
“嗯?”沈幼漓微微歪头望他,眸光清澈,她在等着他说得详细些。
他改口:“多谢你,和他们解释贫僧的事。”
原来是这事,她颔首笑道:“不用。”
还是要走,这笑也变得客套又疏离。
转身时丕儿没抱住,竹球落下,滚到沈幼漓的脚边。
洛明瑢弯腰,伸手从容去捡竹球,“沈娘子,前夜的——”
沈幼漓后退一步,裙摆微荡间扫了一下他的手又远离,捡竹球的手也顿住。
“沈娘子前夜没睡好,又站不稳了?”
沈幼漓俯身看着他半跪拾球的样子,大概西方神佛日日都能看到洛明瑢如此虔诚的姿态,她是第一次见。
放下这份搅扰她心绪的感情,褪去情思,眼下对着洛明瑢只剩感叹。
自己从前为了银子实在是畜生,为达目的不择手段,把如此干净虔诚的人从里到外糟蹋了遍,将多余的责任加诸到他身上。
阿弥陀佛,她真的在反省了。
“我还有一句忠告给禅师。”
“请说。”
“你长了一副好皮相,若对一个女子并无情意,救人于危难之间尚可,除此之外,还请不要与人多说一句话,多做一件事,免害他人误会。”
有她和县主两个活生生的例子,为何还不长心。
“沈娘子会误会贫僧?”
“我已经不会再误会了,只是忠告而已。”
洛明瑢重复打量她,确信了一件事。
沈氏真的变了。
若在从前,她一见着他出现,就会紧紧缠上来,不知要故意摔倒几次,落在他怀里,若在从前,她该一眼就看到自己手上的油彩,会打湿帕子细心给他擦干净。
若在从前,无论自己做什么,她都会兴致勃勃地凑上啦,一句话里的字都能赶上如今一天说的。
沈娘子曾经对他很好。
可是,没有绵延后嗣的任务之后,沈娘子一个好脸也不会给他。
就像如今。
“沈娘子舍贫僧一张帕子,擦个手吧。”他伸出手。
那手本就比别个白上一分,沾了油彩更加分明,花里胡哨的还挺好看。
沈幼漓扫了一眼,大方将丕儿擦口水的帕子给他。
洛明瑢接过,攥在手里,残存的竹刺被压着,更扎进血肉里。
她便抱着丕儿要离去。
可丕儿却松开手,扭身去抱着洛明瑢的脖子,“阿娘,我们再待一会儿吧!”
其实是他想阿爹和阿娘能在一块儿多待一会儿,让他再悄悄看看,他们为啥那么客套。
儿子的小胳膊伸过来,洛明瑢顺势抱过。
这一下快得沈幼漓没反应过来,像抢人一样,她有点目瞪口呆。
她又伸手去夺:“丕儿听话,咱们莫要打扰尊长清修,该回去读书了——”
“你们在干什么?”
三人循声望向外门。
说话者是洛明香,而她身侧,赫然站着一位衣裙雍容的年轻女子,不是瑞昭县主是谁?
沈幼漓再次咋舌,人都毒哑了,不好好休养还能蹦跶?
她偷瞧一眼洛明瑢,看来这次又遇上大麻烦咯。
瑞昭县主得了消息,也不顾喉咙那点病痛,生怕晚了人就走了。
谁料兴冲冲来了,甫一进院子,就看到洛明瑢怀抱着一个娃娃,旁边还站着一个女子,二人站得很近,近得都要靠在一起了。
这场面,任谁看了心里都得冒出“一家三口”四个字。
县主后背冒出寒气,陡然间生出恐慌来,但喉咙让她发不出一点声音。
她提起裙摆快速走过来,在发现女子就是禅月寺上见过的,那股恐慌又加深了一重。
“啊啊——”她指着沈幼漓,眼珠子都要瞪出来。
怎么回事!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沈幼漓赶紧把丕儿抱过来,纳在自己的保护之下。
嗓子哑了都能跑过来,看来瑞昭县主对洛明瑢是真的一往情深,她还是避远点吧。
“妾身沈氏,见过县主。”行过礼,沈幼漓又好奇地问:“县主,您这是……怎么了?”
侍女斥道:“你是什么身份,也配这样问?”
沈幼漓屈服很快:“是妾身失礼,禅师,打扰了,多谢您找到我儿子,我先走了。”
她只想赶紧离开这里。
这话无形中安抚了县主。
原来是儿子跑丢了让妙觉禅师遇到啊。
她眉头立刻放松下来。
可不一会儿疑心又上来了。
这么巧妙觉禅师归家,孩子就走丢了,这么巧走丢的孩子就在禅师的佛堂找到,还死死抱着妙觉禅师不放,再思及女子先前在禅月寺中兜兜转转……
这妇人必定用心不纯。
这么想着,瑞昭县主气势一下盛气凌人起来,她站近洛明瑢一侧,伸手扯了扯他的袖子,在沈幼漓面前尽显亲密占有的姿态。
县主不能说话,只能用肢体来宣告这人为她所有。
可洛明瑢却退后一步,与瑞昭县主拉开距离,“还请施主自重。”
自重?
未等瑞昭县主发作,丕儿的手指向县主:“阿娘,她怎么——”
沈幼漓捂住儿子的嘴:“县主是贵客,丕儿不得无礼。”
她怎么和阿爹这么亲密……丕儿皱着眉不高兴,阿爹是他阿娘的。
“妾身先告退了。”
沈幼漓只想抱着丕儿赶紧离开,临了还警告似的看了洛明瑢一眼:不准说出她和孩子们的身份!
洛明瑢看向另一边,不甚情愿的样子。
瑞昭县主看向洛明香,手却指着沈幼漓,那眼神里明明白白写着:此人是谁?
洛明香早想好了借口,说道:“是个远房亲戚,是个寡妇,我阿娘怜惜她无依无靠,就让她带着两个孩子住在家中。”
一个寡妇带着两个孩子……
县主彻底笃定,这寡妇居心叵测,想找依靠找到妙觉禅师这儿来了,真是不知道廉耻!
洛明瑢未理会这群人,“沈娘子腿脚不好,孩子还是贫僧抱着吧。”
他走上前来,要随她一起离去。
我何时腿脚不好?沈幼漓瞪了他。
洛明瑢还她眼神,从七年前就一直摔倒,从没站稳,不就是腿脚不好。
县主视线在二人身上来回,眼里不断变幻着神色。
洛明香见了,忙把人一起拦住:“县主驾临咱们洛家,是洛家的福分,今日大家一道在水榭里用饭,还往哪儿去啊?”
今遭谁都不准走,而且这沈幼漓还算有点眼力见,知道让孩子改口,不暴露身份,正好让她看看清楚,明瑢和县主如何两情相悦,往后该打消心思,早日离开洛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