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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第 1 章(1 / 1)

江南的雨丝千年万年落在三月天里,沈幼漓发觉自己快要让它们捆死、捆得透不过气来。

是以婆母周氏让她同去禅月寺听讲经会时,沈幼漓佯装头疼,让她们先行。

她最讨厌讲经参禅这种不着边际的玩意儿,坐那里只是苦熬,能拖一时是一时,能不去最好。

但她儿子显然不想让她逃脱。

洛成聿从书卷中抬头,眼里尽是不属于四岁的沉静:“阿娘,你今天不是要去看阿爹吗?婆婆都已经出发好久了。”

六岁的女儿洛观棋本在掐花,闻言伸手掐在弟弟脸上,喝声清脆:“阿爹都不要我们了,去看他做什么!”

在姐姐手上,洛成聿的成熟立刻破功,嘶嘶抽气,可怜地说:“可是我上回托下人给阿爹送了一道题,阿爹还没回复呢。”

“你还敢送信!不争气的东西!”洛观棋下起死手,把弟弟掐得哇哇大叫,“你还敢踹我!不服气是吧!”

“是你先欺负我的!娘!阿娘!姐姐打我!”

雨声混着两个孩子的叫喊声,沈幼漓这头真开始疼了。

“釉儿、丕儿——”她拉长了声音。

洛成聿捂着遭掐红的腮,眼泪汪汪:“阿娘……”

沈幼漓翻一个身:“乖,出去打,别吵到阿娘睡觉。”

见“主判”罢堂,洛成聿逃开姐姐的魔爪,爬上罗汉床,把沈幼漓当面团搓:“阿娘,你就答应我吧!”

洛观棋不甘示弱,也扑上来:“我要打石子,阿娘跟我打石子!”

“阿娘——”

“阿娘,不要去,陪我玩!”

沈幼漓抱住嗡嗡响的头:“好,好,好,咱们去打彩石子,丕儿,你来不来?”

丕儿拉着阿娘的手擦掉眼泪,“来,阿娘,可是,我书还没读完呢……”

“你想玩还是想读书?”

“我想阿娘陪我读书……”

陪读……沈幼漓柔情稍减。

“想想想,我还要想你脸长腚上呢,书呆子,你自己读去,阿娘咱们走!”

没良心的阿娘欣然同往,顺道提醒:“釉儿,说话不可如此粗俗!”

等陪釉儿玩够了,沈幼漓打发两个孩子去睡午觉。

将他们牵一块的小手都塞被子里,沈幼漓早习惯了姐弟俩前头斗得乌眼鸡一样,扭脸又好得手拉手。

看看天光,她关好进风的窗户,托侍女雯情照看两个孩子。

身上挂的钥匙随走动碰出响声,沈幼漓握在掌心,就三把,其中一把才半截手指长,哪儿都开不了,不过它是纯金的,花纹也怪精致好看,沈幼漓偶然从首饰盒看见,挑出来当挂饰,挂在钥匙里。

摸完钥匙,她心安不少,重新挂回腰上,独自出府去。

沈幼漓本想乘洛家马车出城,临了转念一想,往东油街赁了马车。

洛家人出门是脚不踏地的,沈幼漓原没那娇惯劲儿,七年下来却逐渐习惯受用,坐稳后让车夫赶马,车轮滚过石板尽头,转到多泥浆坑洼的榆钱街。

杨柳榆槐点缀着不算规整的院墙,青苔被雨水洗得苔痕苍绿,人人都得当心脚下,马车行过半里,瞧见三里桥脚店酒旗后扯紧马缰就能转到主街,不消半个时辰就能出瑜南城。

瑜南城外,道路两旁草木借雨水催发枝条,嚣张霸占了半条官道,雨水还泡烂了路,这种天气出门只能趟满脚的黄浆,没有人能幸免。

要下马车时,沈妙漓自幂蓠中看到那些黄泥水坑,暗道不好。

马夫赶着回城再挣一单,催促她赶快下马。

沈幼漓叹了口气,缀珠的鞋子踩在泥里,循着山路往上走。

可绣鞋的软底和这湿滑泥路不对付,没几步就一个趔趄,她的脸差点拍在泥坑里,险险站稳,头上幂篱却掉了下来。

墨发垂泻如雨丝,却比雨幕多几分摆动摇曳。沈幼漓有点气急败坏地将发丝拨开,见幂篱浸在水里,是不能往头上戴了。

她捡起来,索性把绣鞋脱去提在手里,提起裙子,这才继续往前走。

山雨渐急,沈幼漓步子加快,靠近禅月寺的山道,路上行人不止她一个人,没带伞的都在跑。

抱书紧走的学子余光瞥见身旁的人跑过,本是随意看去,这一眼落在眼前经过的人身上,抬起的手臂忘记挡雨,目光似被线牵住,定定不动。

“怎么突然停下了?”

同窗问着,朝他视线所及处看去,俄而也失了言语,和友人一同目送那美人消失在山道拐弯处。

那瘦长却莹白的腿小鹿一样跑过,流动着绸缎一般的乌发,都在脑中久久未消散。

及得回神,一股怅然若失之感涌上心头。

在世间有此惊鸿一瞥本是幸事,可又清楚这只是人海中擦肩而过的缘分,往后大概不会再有半点交集,如湖中雨痕散去。

这般作想,不免令人叹惋。

“刘兄你说,刚刚那娘子……是不是山鬼所化?我听闻城中洛家娘子是世间绝色,虽未见过,但一定是比不过这一位。”

同窗苦笑:“既含睇兮又宜笑,子慕予兮善窈窕[1]。山野之中怎会有这样的女子,大抵真是什么山精野怪所化吧,走吧,雨就要下大了。”

上山后树变多了起来,将雨筛疏,沈幼漓放缓脚步。

眼前的黄泥路换成了石阶,软鞋亦能行路,可瞧一眼脚下邋遢,总不能满脚沾着黄泥穿鞋吧。

她循着记忆行至半山腰处,果然看到一眼清泉,正逢雨季,水声湍急,再往前就是攀山的石阶。

沈幼漓提裙坐在清池边,将绣鞋放在一边,将沾满黄泥的脚浸在水里,一面将幂篱洗干净。

虽是三春,可山泉水冷得得很,很快冻红了沈幼漓的脚踝和指节。

正乘轿子上山的瑞昭县主就看到了这么一幕。

县主本是欣赏山中细雨迷蒙的美景,车窗在转弯之后框在了一个野池边,一个年轻娘子在池边濯足,泉声动人,周身杳霭流玉,莫说是那乌云叠鬓、海棠醉日的模样是世间难寻,就连发尾都比别个要楚楚动人。

精致的指甲磨在窗沿上,她专注打量着池边人。

“县主,该换轿子了。”同乘的侍女的提醒让县主回神。

“嗯……”

收回视线,端昭县主扶着侍女的手,踩着人凳下马车去,早早撑开的花鸟软绢伞立刻为她遮去雨滴,人很快就移到轿子上,风雨来不及打湿她的衣裙分毫。

沈幼漓也注意到经过的车马和衣着华贵的女子,一眼看出此人身份不凡。

莫说这宝马香车的规制在瑜南城罕见,就是下马车的女子那装束,也绝不是寻常官宦女子能穿戴的,想起近日瑜南城有权贵驾临,她立刻猜出了这年轻娘子的身份。

本以为只是一面之缘,不过陌路,沈幼漓并未上心,照旧埋头洗刷,那轿中贵人却突然掀起帘子,直直与她对视。

沈幼漓洗鞋的动作放慢,瞧了过去。

“你也是来听讲经的?”瑞昭县主先朝她开口。

沈幼漓将绣鞋穿好,摇头道:“不是,只是跟随家人进香,不慎摔了一跤,在此收拾一下形容。”

瑞昭县主不说话,打量的视线在她周身游走。

这个时辰一个年轻娘子孤身出现在山寺之中,还平白在池边濯足,在佛门净地做出这般姣娆妖异的样子,实在让人怀疑居心。

沈幼漓被盯得极不舒服,正要借故离开时,县主才说道:“佛门净地,岂容你举止如此不端。”

面对这突然发难,沈幼漓先是莫名,后感恼火,山中猎户常在此洗血拔毛,处置猎物,她怎么不能洗脚?

这人有毛病吧!

放在平日,就是周氏在她都要顶回去,可眼前这人……这身份不好开罪。

沈幼漓压住怒火:“我举止有何不端?”

“私密之处怎能轻易示与外人,你在这人来人往的道旁洗脚,难道这行路的人全是你的夫君不成?”

真是刺耳难听!三两句话就污蔑一个女子清白,这县主比长舌妇还厉害,舌头底下压死人呢。

沈幼漓更确信此人无故找碴。

她阴沉下脸 ,自问不是软柿子,可眼下敌众我寡,针锋相对实在讨不到半分好处。

那些以众暴寡、曝尸荒野的猜测一晃而过,沈幼漓深吸一口气,自认俊杰,起身抚平裙摆,双手按在身侧行礼道:“多谢娘子提点,是我鲁莽了。”

瑞昭郡主俯视着她,良久,轻轻丢下一句:“乡野粗鄙之人,大抵如此。”

说罢帘子落下,轿子继续朝山上去。

“面酸口苦肝火旺,该灌一副龙胆泻肝汤,再灌上生半夏——毒成个哑巴!”

沈幼漓嘟嘟囔囔,对着空气挥去一拳,又被自己的前倨后恭的嘴脸气笑。

可别让她再见着这人,她是没有忍第二次的气量。

将遮面的幂篱重新戴上,沈幼漓踏上山道。

再行一刻钟,已能看到禅月寺远远隐没在层林之中的飞檐翘角,还有翠烟幽幽升起,宛如一幅静谧写意的山水画。

今朝崇佛,瑜南更是富庶,相传自前朝承袭的寺庙就有三百多座,凡有人烟处,皆有佛教信众,禅月寺更是瑜南闻名的大寺,每至初一十五,香客都会堵得水泄不通。

到山门时,雨势已停。

讲经会快至尾声。

沈幼漓仰头瞧着石梁,灰白的纹理经年岁洗刷,被苔绿替代,成了这深山古刹的一部分,远处禅月寺的飞檐斗角在层翠中时隐时现。

自生了釉儿和丕儿,她就鲜少再上来。

她嫁入洛家,恰好七年了。

起初,沈幼漓流落瑜南,山穷水尽,为几百两救命钱,她走投无路,向途经的巨贾洛家跪求援手,大夫人周氏舍了银子,却要她嫁她儿子。

“你模样不错,我家少不了你吃穿,嫁给我儿子可好?”

当时的沈幼漓比乞丐好不了多少,她将脏脸一擦,也敢开口:“要我嫁人,不是这个价钱。”

“那是多少?”

“一万两白银。”

她是真的需要这笔钱。

没想到周氏答应得爽快:“只要你嫁给我儿之后,能给洛家延续下香火,我就给一万两白银,永昌平钱号三百家分号通兑。”

“成交。”

沈幼漓不在乎嫁谁,谁能给她一万两,就是嫁块牌位她都嫁,生孩子这件事,她自认也会。

周氏也是死马当活马医的,成了,一万两白银就没白花,若不成,也不会有什么损失。

双方就这么立下了字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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