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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第 16 章(1 / 1)

姜菡萏在西山住了十年,但从来没有踏足过真正的西山。

西山山脉连绵,共有高高低低十一座山峰,在京城的西面形成一道巨大的屏障。

冬月时节,天寒地冻,草木凋零,许多大树只剩下光秃秃的枝桠,地面上积着厚厚一层落叶,连着下了好几天雨雪,落叶软塌塌的,底下潮湿,一踩一个坑。

也有一些树木终年不凋,在阴沉沉的天空下像一把张开的巨伞,挡住天光,树下光线幽暗,偶尔传来一点断枝响动,那是被惊走的小兽留下的。

“我说,这人是非找不可吗?交给郭俊他们不就好了?还有、还有暗卫呢……啊!怎么又是个坑!”

姜祯深一脚浅一脚地踩在落叶泥潭里,身上的猎装乃是云绵织成,放在筵席上的七宝树灯下可以宝光灼灼,闪瞎旁人的眼睛。但到了山林间却是不堪一击,被划拉得支离破碎,看上去要多凄惨有多凄惨。

姜家家主从来就没有这么狼狈过。

可是有什么法子呢?妹妹非要来,他拦不住,只能一道跟来了。

姜菡萏吃过逃难的苦头,懂得武装自己,蚕丝小袄外头加了一层皮革软甲,最外头裹着貂裘,虽厚重沉实,但一点不冷。临出头的时候她拿了一件给姜祯,姜祯非是不要,嫌穿了臃肿。

“哥,你回去吧。”

姜菡萏第五次道。

“要回一起回!”姜祯目光炯炯看着妹妹,十分期待妹妹点头。

但姜菡萏只是叹了一口气,继续往前走。

姜祯十分哀怨。

到了半山腰,他们停下来,郭俊带着府兵在这里接应他们。

“三天前,属下就是追到这里追丢了。”郭俊沉声道。

三天的雨雪之后,血迹早已经被抹去。地上是层层叠叠的枯叶,头顶是被大树遮蔽的天空,不知名的鸟叫声凄厉地响起,听着相当瘆人。

西山是皇家猎场,平民百姓不敢得进山。但承德帝继位后,围猎的场地只限于别宫中,西山的草木与走兽肆意生长,树木参天,阴森吓人。

姜菡萏先问郭俊在山中有没有碰到别的人马。

“有。”郭俊道,“是羽林卫。他们看着也像是在找人。属下带着人避开了他们,没有碰面。”

姜菡萏点点头,从怀里拿出好几只香囊。

里面有玫瑰糖,也有玫瑰香膏,阿夜鼻子灵,应该闻得出这是她身上常带的味道。

郭俊兵分几路,各自带着香囊,散入山林深处。

姜菡萏深知自己的身体能爬到这半山就已经了不起了,自家哥哥也是同款的废物点心,也就没跟上去拖后腿,寻了个略高一点的地势,停下来休息。

她身边随侍的不是嬷母就是侍女,一个也没带出来,只留了两个府兵。姜祯那边留了四名随从,里面应该有暗卫。

府兵和随从们一起砍下树枝,垫高地势。兄妹们都累得不行了,也没什么挑的,直接坐下。

“呲啦”一声响,姜祯的衣裳被划破一条口子。

虱子多了不痒,姜祯已经麻木了。

姜菡萏掏出一只玫瑰馅饼递给他。

“……”姜祯震惊,“你带了多少东西。”

姜菡萏心说逃过难的人,去哪里都得带点吃食和银钱。

自从听说月下徊要被拿去卖,苏妈妈生怕后面姜菡萏用不着了,每天都变着法儿去花房——反正鲜花保存不易,现在能用一朵是一朵,让厨房做了许多玫瑰糖、玫瑰馅饼、玫瑰酱。

就在兄妹俩坐在树下吃馅饼的时候,不远处传来了沙沙声,那是脚步踩在枯叶上发出的声音。

郭俊他们这么快就回来了?

姜菡萏才这样想着,就觉出不对。

但这时候想躲已经来不及了,独属于羽林卫的明光铠已经在阴沉的光线下折射出独有的光芒。

最前面那人身姿颀长,看清那人的脸后,姜菡萏手里的玫瑰馅饼捏得变形。

竟然是风曜。

她猜到风曜会派人来,但没想到,他会亲自来。

姜祯脱口而出:“你怎么来了?”

“不知是谁给父皇吹的风,说那兽奴私逃,父皇对那名兽奴一直念念不忘,碍于已经给了菡萏妹妹,他不好要回来。一听说人跑了,便说那是无主之物,谁找到就归谁。”

风曜道,“我怕别人找着,所以自动请缨,没想到你们都在,可见我是来对了。那名兽奴对菡萏妹妹来说,当真很重要,对吧?”

他望着姜菡萏,语气很温和,目光也很温柔。

姜祯道:“你知道就好,那兽奴是我妹妹的,谁要想跟她抢,我对谁不客气。”

风曜微微笑了一下,只有非常非常了解他的人,才能看懂这温文一笑之下的倨傲与轻蔑,他道:“若我非要抢呢?”

“那我——我——”姜祯想放几句狠话,可惜敌我人数悬殊,风曜身边的羽林卫站在密林中,一眼望不到头,不知有多少人。

风曜视线一转,落在姜菡萏身上:“我也可以不抢,并且找到之后,送到妹妹面前。”

姜菡萏手指慢慢放松一点,继续咬了一口饼,用一种不甚在意的语气道:“是吗?那我就先谢过殿下了。”

风曜微微笑:“但我有条件。”

姜菡萏心道就知道没这么简单。

“妹妹带的玫瑰饼还有吗?给我一个尝尝?”

姜菡萏愣了一下,拿出一只,上前几步,递给风曜:“殿下若不嫌弃,请慢用。”

风曜却没接,只看着她。她个子小,风曜却已经是成年男子的体形,她只到风曜肩头,身形的差异带来莫名的压力,她有想逃的冲动。

“殿下,”她把饼往前递了递,“请。”

“菡萏妹妹从前都是唤我‘三哥’,但自从那日救兽奴,就突然只唤‘殿下’。”

风曜伸出手,却没有接饼,而是捉住了姜菡萏的手腕,“妹妹可不可以告诉我,这是为什么?是因为那个兽奴吗?”

“哥哥妹妹的,都是小时候唤的,现在我已及笄,殿下也快要加冠,自然不能再像小时候那样随意了。”

姜菡萏一面说着,一面试图挣脱,风曜的手抓得不是很紧,却是一种不容拒绝的力道,他的身影逆着光,低头看着她:“可是妹妹这样唤我,实在生分,令我伤心。我帮妹妹把兽奴找回来,妹妹还像从前那样唤我三哥,可好?”

姜菡萏知道现在应该点头。

敌众我寡,拿鸡蛋往石头上碰能有什么好果子吃?

可是这密林里的光线太过阴森,把风曜的脸映成一种可怕的铁青色……太像了,和上一世太像了……

上一世他就是这样铁青着脸,紧紧捉住她,另一只手高高举起长剑。

“菡萏,大央要亡了,我是亡国之君,活着只能令祖宗蒙羞,你是我的皇后,你陪我一起死吧!”

雪亮剑光落下,巨痛穿胸而过。

这些天反复在噩梦中出现的景象被拉到了现实,那个削瘦的疯狂的新帝和风曜的脸完全重合。

当时濒死时的痛苦被悉数唤醒,这些天里每一次见到风曜,她都充满恐惧,此时此刻再也压抑不住。

“不——不!”

姜菡萏脸上白到没有一丝血色,仓惶尖叫,“放开我!放开我!”

“妹妹!”姜祯大喝,身边的随从和府兵拔刀,冲向风曜。

羽林卫护主,顿时上前,战在一处。

密林一时间刀光剑影,姜祯拔出佩剑冲过来,睚眦欲裂:“风曜!你对我妹妹做什么?!”

风曜带着姜菡萏后退:“我什么也没——”

“做”字还没出口,姜菡萏低下头,一口咬在风曜手上。

“啊!”风曜受痛,松手。

姜菡萏夺手便逃,慌不择路,天光阴沉,四下昏黄,树木一重又一重,像是黄泉路上拦路的幽魂。

心跳狂乱,神志恍惚,她模模糊糊地想,也许重生只是幻觉,她就在前世,等着她的只有死。

不,不!

这一次她一定要逃,一定要活下去——

忽地,一脚踏空,带着一身的断枝枯叶,猛地往下坠。

她甚至来不及发出一声惊呼,意识就被黑暗吞没。

不知过了多久,姜菡萏醒来。

周遭一片黑暗,伸手不见五指。

没有人,也没有风,安静得不像是人间。

有那么片刻,姜菡萏简直怀疑自己已经死了。

她摸了摸四周,略一动弹就发出“沙沙”声,身下全是枯叶,厚厚一层。

也许正是这个原因,她才没有摔成肉饼。

但右腿一受力,脚踝就处传来一阵钻心的疼痛,疼得她迸出一身冷汗。

也不知是断了还是扭了。

真是够倒霉的。

都怪那树林子不好,阴森森的太吓人了,不然她一定可以骗住风曜帮她找人。

痛定思痛半晌,终于还是承认,尔虞我诈谋算人心什么的,真的太难了。

一起掉下来的还有不少断枝,她勉强摸到一根,虽有些枝桠,高低能用,遂杵着站起来。

“有人吗?”她低低问了一声,这声音激起了一阵回响,除此之外没有一丝杂音,没有人声,更没有她担心的兽声。

她稍微放心了一点,放大喉咙,大喊:“哥哥!”

耳边一时间全是回声:“哥哥……哥哥……哥哥……”

声音像是被困在这里,无法传到外面。

她跑的时候慌不择路,根本不知道自己跑到哪里,跑出去多远。

她拿树枝当拐杖,慢慢地在这片黑暗中探路。

这里似乎是一座巨大的山洞,类似于矿洞,有无数的分岔——发现这一点之后姜菡萏不敢再走了,万一迷失其中,神仙都难救。

她回到原来的地方,开始等待。

黑暗中无法计算时间的流逝,她只觉得越坐越冷,越坐越害怕——太黑了,不知道这里多大,也不知道这里有什么,总觉得下一刻有什么东西会蹿出来。

而且脚踝也越来越疼,开始肿起来。

黑暗中的等待让人发疯,她感觉到自己的心跳越来越快,呼吸越来越急促。

就在这个时候,她隐约感觉到好像有一抹亮光闪了一下。

极其微弱的光,像是十丈开外瞧见一只萤火虫。

但周围太黑了,再微弱的光都异常鲜明。

她紧紧地盯着那个方向。

咚,咚,咚,她听到自己的心跳声,紧张得难以呼吸。

终于终于,前方的黑暗中,再一次闪过一抹微光。

如来佛祖,观音菩萨,无始天尊,玉皇大帝……姜菡萏把她听过的神明都念了个遍。

她起身杵起树枝,朝着那抹微光的方向走去。

光芒停顿了一会儿,又熄灭。

过了一会儿,又现显。

遥远的前方似乎有一只巨大的萤火虫,肚子忽闪忽闪。

姜菡萏借着这点微弱的亮光,一径往前。

亮光越来越明显了。

她不由加快了脚步,树枝杵在地上,发出沉闷声响。

忽然,光芒在闪过之后,不再亮起。

好在之前光芒亮起时瞧得分明,前方已经没有岔路,姜菡萏在黑暗中摸索着前行。

渐渐嗅到一丝清新空气,带着山野间独有的草木气息。

这是快到出口了!

姜菡萏高兴起来,还没等她加紧脚步,黑暗中忽然传来一声低吼,下一瞬,她就被扑到山壁上。

有野兽!

在意识这点的时候她心里猛然一沉,双手无意识地想要抵挡,碰到的却不是野兽的毛皮,而是人类的胸膛。

同时,滚烫的呼吸从耳边传来,锋利的牙齿已经抵在颈边。

兽人?!难道这世上还有第二个阿夜?

“阿夜?!”姜菡萏试探着喊出声,“是你吗?”

黑暗中的动作并没有停止,牙齿一口咬到了姜菡萏的肩颈上,但没有太用力。

姜菡萏顿时确定了,“是我,我是菡萏!”姜菡萏手抚向他的头脸,触手之处皆是滚烫,他的烧还没有退。

“呜……”

阿夜在低吼,手依然紧紧箍着她的咽喉,连日的高烧烧毁了他的神智,他只是一头饥饿到极点的兽,除了食欲,什么也没剩下。

手底下的骨肉细软柔嫩,分明是上好的鲜嫩猎物,只要轻轻一咬就能吸出鲜血,饱餐一顿。

咬她,撕碎她,吞了她!

脑子里有这样的声音在狂吼,身体的力气却像是被耗光,牙齿已经触碰到肌肤,却无法用力。

一股甜馥的香气钻进他的迟钝的鼻孔,像一只小手撩拔他已经昏沉的记忆。

他在哪里闻过这香味……香味带着温暖清甜的又安全的气息,好像有这香味的地方就是世上最好的地方。

他又嗅了嗅,头在她颈间埋得更深些,然后在香气里嗅出了痛苦和怨恨的滋味。

他想起来了——颈间的伤口痛入骨髓,他无法捕猎,只能在洞中等死,这一切都是因为她!

“嗷呜!”

咬死她!

“……阿夜?”

姜菡萏在黑暗中什么也看不清,只感觉他一直抵在她的颈间低吼,像是威胁,又像是挣扎。

“你这人,怎么这么能藏啊?”

居然躲在这里,这谁找得到?

阿夜顿了一下。

人……

他……是人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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