潜意识反应驱动的肢体动作远比可真可假的话语要真实,司清礼这类人尤其。
依着和老爷子的约定,他分明有两个月的时间休整回国,但他不仅没拖延,反倒还将一个半月完成的工作压缩了一周提前归国,而定下的正式回国时间就在得知温知韫发烧的58小时后。
司清礼无比清楚只要再等两天回国就能看到她,也知道发烧不是什么重大疾病,顶多吃药休息几天便好。
但在听到她难受的咳嗽声和虚弱的病声那刻,从重逢之日起就在被蚕食的理智彻底崩盘,想见她一面的心格外迫切,抑或只是给她煲碗汤。
在大学初有交集、感受到温知韫的好感之际,司清礼就深觉他们不是一类人,他是一汪波澜不惊的深潭,夸张点说是死水也不为过,就像是礼仪规训之下的产物,喜怒不形于色对他而言无比简单,因为他本身就没什么鲜活的喜怒,性格极少大起大伏。
就连爸妈都时而困惑表示他们皆不是这样的性子,怎么会生出如此沉闷少言的儿子。
温知韫不同,她大方恣意又张扬,敢于直白去说自己的反对观念,也不吝于给予别人浮华的夸赞。
是的,浮华,认识之初,司清礼是这样觉得的,因为温知韫亮着眼睛小嘴叭叭说出的那些夸赞话是他这辈子都说不出的。
那时,司清礼觉得他的世界或许就是一条直线,整体为敦肃的黑灰色。而温知韫的世界是耀眼又明媚的彩,并且有着数不清的岔道,每条路上更有着盛放的鲜花。她就是这样的一个人,在哪都精彩。但他没想过,原来温知韫的广多岔道里有一条会与他交织。
在没遇到温知韫之前,司清礼构想的婚姻生活是相敬如宾,然后日复一日过完忙碌又带着些温馨的生活,唯一的梦想大概就是能在死前将司霆带领到下一个level。
温知韫给他带来的改变无疑是颠覆的,颠覆了前二十年温馨美满家庭都没能改变的他的性格底色,偏她却在他最沉沦之际抽身离开。
乘坐飞机再次飞往京市的漫长航程里,司清礼想了很多。
起初,他想大概在乍然接到侄儿电话听到她名字的那刻,他宽稳笔直的大道就在向她的绚烂道路再度倾斜。
后来,他又在习惯性戴上耳机听她声音时自行反驳念头。分手二字只是口头结束的寥寥话语,心从来没有认可并遵循过。
回国前日顺着她的询问发去的航班号便是最好的证明,看似顺势而为,实则是默默等待的希冀。
从决定再次回到京市,踏上这片充斥着与温知韫回忆的城市那刻,司清礼就做好了在一个坑深坠两次的准备。
京市机场接机口。
司清礼拖着行李箱走过拐弯就在密密麻麻的接机人潮中一眼看到了温知韫。
五月中旬的天气已渐有高温天的趋势。
温知韫上身穿着件白色不规则设计的斜肩衣,自被布料覆盖严实的右肩朝左微微斜着镂空,露出白玉无瑕的圆润左肩和半片纤细锁骨,倒比身上的白色衣服还要润泽上几分。下身着一条仅遮了大腿三分之一的黑色短裙,顺着笔直的长腿向下则是一双八厘米高的裸色绑带高跟鞋,更衬得她长身玉立娉婷婀娜。
温大小姐显然正在臭美中,举着手机上下左右的全方位欣赏着自己的面貌,细指时而拨弄特意卷过的发尾,一会儿挑过一缕放在肩前一会儿又挑到肩后,沉浸得很,完全没发现司清礼已经出来。
直到司清礼走到她面前,温知韫才注意到,高兴“呀”了声,漂亮的眼睛瞬间溢满了璀璨,上身前倾就掠过护栏抱住了司清礼肩背,语调高兴又带着些许轻嗔,“你可算回来了,知不知道我有多想你?”
司清礼个头足足有一米八七,所以哪怕一米六八的温知韫穿了八厘米的高跟鞋也没他高,只显般配。
在接机口这种公开场合拥抱无疑吸引了不少身边人的目光,郎才女貌,大多人露出的都是艳羡之意。
司清礼胸腔短暂澎湃了下,面上仍是那副清峋姿态,长指箍住温知韫的臂肘,将她朝前拉开。
许久未见,到底没法说出违逆心意的话,也无法否认对这个拥抱的眷恋,他只是抬颚示意出口的方向,“外面再说。”
温知韫明着开心,语调上扬的“哦~”。
脚下步伐听话跟随着他。
两人间虽隔着护栏,但只要司清礼稍微侧过视线就能对上温知韫的,她就这么毫不掩饰地、明晃晃地盯着他,眉眼间尽是喜悦。
一边没有护栏的阻隔,温知韫一边就熟稔挽住司清礼的胳膊,整个身子分外自如就朝他身上贴,毫无两人还没复合的觉悟。不仅如此,身子贴靠过去的瞬间,手上提着的包包还被她顺手就放上了司清礼的行李箱上,俨然是要他一起拿着的意思。
以前他们在学校逢年过节归家司清礼基本都是如此做的,只要他还能拿下就不会让温知韫多费一分力,全都给提着。
司清礼脚步一顿,垂眸睐她,不温不凉唤了声:“温知韫。”
温知韫本来正靠在他肩侧美滋滋掀眸看着司清礼优越的面部轮廓呢,猝不及防对上他这双没好气的眼,温知韫顿时装傻避开视线,反正不松手,“干嘛呀,想我啦?”
下瞬,司清礼就直白说出:“松手。”
温知韫忿忿鼓了鼓嘴,依旧不松,但也不说话了。
结果这男人无情的要命,松开拉着行李箱拉杆的手就开始来掰温知韫的手指,不仅掰还将被她抱着的胳膊朝外撤,温知韫力气哪里敌得过他,没几下就被司清礼挣脱了出来。
自然,温知韫又死皮赖脸伸手去纠缠了一会儿,可脑袋直接被司清礼推住,她碰都碰不着他,恼人得很。
几次下来,温知韫有些闹脾气,不虞地瞪了他一眼就踩着高跟鞋“哒哒哒”地朝地面停车场去,她的车停在那,来接司清礼的陈倧也在那等着。
看着温知韫不高兴的背影,司清礼下意识张了张唇,到底还是没说出什么话来,只是低头默默勾起她的米白色小手包,并着行李箱一起大步流星追上她短短一会儿窜出的距离,但又始终保持着两三步的步距。
温知韫听着身后持续响着的行李箱滚地辚辚声,她步伐到底慢了些,想等着司清礼并肩而行,谁知他也放慢了脚步。
气不打一处来,温知韫顿住脚,转过身瞧着司清礼,但一看到他这张脸又生不起气,自行便消了气,“好嘛……我知道你还没答应我和好不应该这样抱着你,那我不是太想你了嘛,你要是再不回来我真要去曼哈顿堵你了。”
比起一个多月前,她又清瘦了些。
这是司清礼今天看到温知韫的第一印象,不知是因为工作繁忙还是他总不回消息……
这会儿见她率先低声示好,司清礼心头那股说不清道不明的负罪感抑或怜惜感更甚,嘴比思绪快地应了声“嗯。”
温知韫是典型给点颜色就开染坊的那类人,刚还气的恨不得一脚迈开八万里,这会儿立刻又喜笑颜开,心里头一个劲的想——果然!他还是很爱我。
温知韫有好多好多想和司清礼聊的事情,哪怕已经每天给他发很多消息了,但一见到他还是话如泉涌。
她就这么背着身倒退着走,樱唇启启合合,说个不停。
司清礼视线在她的脸颊和身后流转,防止她没看清背后撞着人或物弄疼自己。
两人都始料未及的是脚下。
停车场的地面略矮于机场地面,但两边地面铺的是一模一样的地砖容易让人有视觉上的错觉认为是齐平的。
温知韫走几步会扭头看一眼身后的道路,但完全没注意到地面上下有所参差,小嘴依旧巴巴拉拉说个不停,声情并茂跟司清礼输出。
直到无意识中走到两个区域的交界处,不断后退的高跟突然悬空一滞,然后无法自控地后跌。
司清礼在看到温知韫胳膊本能随着后仰猛地晃起的瞬间就瞳孔骤缩,瞬时松开手上的行李箱朝她跑去拉住。
奈何还是迟了一步,温知韫的左侧高跟鞋鞋跟落到略低的停车场区域,脚踝猛地朝侧崴了下,脸色登时疼得煞白,檀口漾出声痛哼。
她高跟鞋跟本就高,这么一崴脚踝足足快要偏了个直角,瞧着便伤的不轻。
“啊……好疼。”
温知韫不自觉弓下腰,手指想要去摸脚踝。
“别乱动。”
司清礼右手直接穿过她腋下架起她,不让她曲腿弯下腰,还不知伤没伤到骨头,随便乱动容易造成二次伤害。
脚踝一瞬间疼到发麻,温知韫脑袋嗡嗡,额头都有些沁出虚汗,她顺势就埋在司清礼怀里,双手揪住他衣摆,声音都无力了几个度还不忘吐槽句,“……我最近真的水逆严重。”
司清礼本想直接将温知韫抱起来,但她穿着条短裙,抱起来容易走光,他只能一手搂着她,一手快速去解身前的西装外套纽扣。
陈倧在停车场半天没等到司清礼,朝这边迎来一看正瞧见这幕,赶忙就跑来,“司总,温小姐这是怎么了?”
来不及解释,司清礼只朝行李箱的位置抬了抬下颚,“把东西拿着,赶紧开车去就近的医院。”
“诶,好!”
陈倧不敢耽误,直接提起行李箱和女士包包就带着司清礼朝车的方向去,司清礼已然脱下外套裹在温知韫腿臀一圈拦腰抱起了她。
被抱到车上的瞬间,饶是司清礼慎之又慎地托着她小腿肚将她的左腿轻轻放在车垫上,但还是惹得温知韫疼得倒抽口凉气,眸中沁出了湿意。
“很疼?我帮你把高跟鞋脱掉吧,能忍住吗?”
温知韫眼睑一眨,一滴泪掉了下来,砸在司清礼小臂,很快融入衣料内无痕,司清礼却没法忽视。
她点了点头,扭头将脸埋在司清礼胸口,双臂紧紧圈着他脖颈,可怜地吸了吸鼻子,“……司清礼,我好疼啊。”
随着时间流逝,温知韫脚踝处的麻木感渐散,痛感明显,她本就是个耐疼度很低的人,有他在身边更觉受不得一点疼痛。
司清礼宽大有力的掌心就覆在她脑后,轻微动了动摩挲着她浓密乌黑的发,将她脑袋朝怀里按得更深,如此安慰比什么话语都有用,温知韫阖了阖眼,感受着独属于他的温暖,纤长的眼睫无心多次扫过他劲长的颈。
这一切都太过于突然,待到他们到达医院再检查好伤处已是三个小时后。
医生根据拍片检查说温知韫的脚踝没有骨折,但有部分韧带拉伤,最少也得恢复一个月才能行走自然些,伤处的护踝支具也得戴三周再看恢复情况决定能否取下。
爱美爱穿高跟鞋的温知韫看着左脚上裹着的不太好看的纯黑色护踝,很不情愿的“啊……”了声,问了一堆让医生频频皱眉表示近期绝对不能做的问题。
温知韫就诊全程都是由司清礼抱着来回检查的,并且司清礼那张脸瞧着比伤患还要担忧,医生想当然就将他认为是温知韫的男友或老公,那些叮嘱的话自然也就告诉了司清礼。
温知韫刚受伤,这几天不适合下床得制动休息一段时间,身边尽量还是要有人陪着照料起居,而且温知韫看着就不像是会乖乖静养的那类病人,她现在依旧在念念不舍地盯着地上放置的漂亮高跟鞋。
出于医德,医生选择了看起来较为靠谱的司清礼,语重心长跟他说:“钱什么时候都能赚,身体弄坏了可是一辈子的事,韧带拉伤不能小看,如果前期没养好可能会落下一辈子的病根,你这段时间能请假就请假陪在女朋友身边照顾。”
久违的三字称呼冷不丁出现在生活里,司清礼短暂默了下,但又觉没有和医生解释这些的必要,不承认也不否认地只道:“谢谢医生。”
身际忽然投来道灼灼目光,显然也是因这个称呼有的反应,见他没否认,那抹视线更热烈了。司清礼却更目不斜视了。
“行,那我这再给她开点药,你们正好离开的时候从一楼取药处拿着。”
医生从白大褂的胸前口袋里抽出支按压中性笔低头在处方纸上写着药名,嘴上不忘提醒,“对了,出门右转第二间里能借轮椅,她这腿不方便动,被抱着悬在空中也不舒服,医院里人多防止磕碰,你还是去借个轮椅保险,到时候把她送到车上再把轮椅送回来就行。”
陈倧就待在一旁,听到这话立即动身,“司总我去租。”
“等一下。”司清礼侧首看向陈倧,“问问能不能买,她后面在家也得用。”
陈倧点头,“哎,好。”
医生听到“司总”这个称呼,灵活的眼睛抬起看了他眼,慢半拍地推了推眼镜,“有钱不愁,医院不卖的话可以去外面买一个。”
司清礼端正坐着,稍微颔了颔首以示回应。
没一会儿,陈倧就成功买下轮椅推着回来了,医生的处方单也开好,司清礼抱着温知韫坐上轮椅后顺手朝上拉了拉仍旧盖在她腿上的外套,然后两指一并勾起她高跟鞋,颀长身形移至她轮椅后头站定,缓缓推着她朝外去。
停车场内。
司清礼刚将温知韫稳稳抱起放在后座上打算撤回身脖颈就被她先一步圈住,一双漆瞳眨也不眨地近距离直视着他问道:“你要去哪坐?”
司清礼顾及温知韫腿伤,没让她曲着腿或垂放,他直接让她将两腿一起放在柔软的后座上。
但她整个人在后座横坐哪里还有司清礼的位置,他显然是打算去坐副驾驶,温知韫不情愿,只当他是故意想离她远些。
唇角轻瞥,温知韫双臂将他禁锢得更紧,“你刚刚还承认我是你女朋友,一转眼怎么就要把我这个伤患独自丢在后座?”
说实话,司清礼刚刚并没想到这层,只是觉得这个姿势于她而言最舒服。他是打算坐在她背后的,车后座的位置也没拥挤到坐不下他的程度,而且他如此坐还能当个人肉靠垫帮她撑着些后腰,让她路上车途舒服些,毕竟他们就是这么来的医院。
可温知韫突然这么一说,他才意识到不对劲,他一个被踹了的前男友有这么强的服务意识做什么?
身后,冷不丁撞见这幕的陈倧无声睁大了眼,赶忙低下头故作忙碌的将轮椅折叠送去后备箱,金属碰撞免不得发出轻响,唤醒了司清礼的理智。
他抬手就开始去拉温知韫的胳膊,“我没承认你是我女朋友,只是觉得和医生解释麻烦,没必要。”
“我不管,反正你没否认。”
温知韫紧紧揪着司清礼颈后的衣料,小脸微仰着说着理直气壮的话,“我要跟你回家。”
“温知韫。”司清礼气息微沉,稍显无奈的唤了她声才道:“我们——”
“我知道我们分手了,你不用再三重申。”温知韫实在不想总听他说这两个字,径直打断,眉眼却适当一软,开始卖惨,“可是司清礼,我是一个人独居,家里还有楼梯没法上下,医生说的话你都听到了,我身边不能离开人,我真没法独自照料自己。拜托了,看在我们曾经的情分上帮我一段时间行吗?我会听话的。”
——“就在你们闹分手那阵,她爸妈离婚了。”
昔日靳淮琛提醒的话浮现于脑海,司清礼看着温知韫面上示弱装乖的模样,心头先感受到的却是美眸底下藏着的美杜莎般的危险,偏他又的的确确没法在知她独居的情形后留她一人。
陈倧早就将轮椅放入了后备箱,但怕打扰到他们,没敢上前,直到见司清礼上车,他才装出一副刚放好轮椅的样子关上后备箱,匆匆绕到驾驶座系上安全带,“司总,是送温小姐回家吗?”
又被温知韫抱住胳膊贴着的司清礼正襟危坐着,淡淡吐出三个字,“京江墅。”
京江墅,司清礼在京市居住的别墅区名。
陈倧通过后车镜瞄了眼紧挨在一起的两人,嘴上应了声“好”立刻开车,心里头却不由得犯嘀咕。
这到底是和好还是没和好?
谁家分手的情侣像他们这样?瞧着比热恋期还要黏糊腻人的,根本不背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