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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莲非莲(1 / 1)

岳,山上之山,高山也。

潘月出生的地方,山连山环山,四面山峦叠嶂,绵延无穷。

村里的大多数,包括潘月的父母在内,山里生,山里死,终生不能迈出大山一步。

潘月的母亲认为,五岳归来不看山,“岳”是山中至伟,是坚不可摧。她盼望自己的孩子坚韧勇敢、风不可折,怀孕时便给肚子里的孩子取好了名,唤作潘岳。

潘月的父亲是个大老粗,上报户口回来,潘岳成了潘月。

潘月中学时,父亲于一次下矿时出了意外。

陪母亲整理遗物那日,她才从父亲的日记本里得知,父亲并非大字不识,“月”字也并非无心之失。

四面环山如同牢笼,父亲只希望她能走出大山,能如天上月,登峰凌云,扶摇而上。

只父亲不忆,月有阴晴圆缺,此事从来难全。

如果让她来选……

那之后许多个挑灯夜读的夜晚,潘月曾对着月下的高山起誓,她不要做那善变的月,却愿做那随风来去的云,不仅要攀上高山,她要离开大山,自由自在。

两年后,她不负父亲所望,考上名牌大学,离开了大山。

再次听到山里的消息是两年后。

村长赶了十几里的路,到镇上给她打来了电话,说是母亲突发恶疾,“已经不中了,快回来吧!”

彼时的她不通人情世故,尚且不知“穷山恶水出刁民”,懵懂“寡妇门前是非多”。

一天一夜后,浑浑噩噩的潘月深一脚浅一脚地回到大山,半晕厥在母亲灵前。

熟悉的门里张了白幔,各处烟雾缭绕,熏得人眼泪直流。

自小看着她长大的叔叔伯伯、阿姨婶婶,汇聚堂下,嗑着瓜子,聊着闲嗑,你一言我一语,肆无忌惮、旁若无人——

“……天生一副狐媚样,跟她妈一个样!”

“你别说,老潘还在时,老韩就时常来串门,这半年更是天天上门,一坐大半日,要说他两人没事……”

“要我说,姓潘的该是躺着的那位才是。大郎才走,西门庆就急不可耐上了门……”

潘月只觉脑中嗡嗡直响,缭绕白雾里一张张本该亲切熟悉的面容变相、陌生,狰狞得仿佛地狱里走出的罗刹。

之后半小时里发生的事,事后无论她如何回想,脑中都是一片空白。

只知回过神时,她已被闻风赶来的韩叔叔死死抱在怀里,对方的脸上、腕上满布她于无意识中抓出的血印,却依旧紧抱着她不放。

她手里多了条三条腿的板凳,灵堂下七零八落,已成一片狼藉。

门边看热闹的人各自闪躲,侧目,很快四散而去。

哐啷一声,潘月浑身脱力般扔了板凳,挣脱开韩叔叔,跪坐母亲灵前,失声痛哭。

三天后,料理完母亲的丧事,她带着母亲的骨灰,作别韩叔叔,坐上了回城的大巴……

“……都唤他作三寸丁谷树皮,人却实在,靠着卖炊饼,也能养活一家老小。

“你也别怨,主家婆容不下你,也还贴补了不少房奁。良人妇总好过他家使女……”

逶迤盘旋的山道,突如其来的狂风暴雨,仿佛玄幻小说里谁人要得道成仙了一般。

潘月脑海中依旧残留着大巴翻滚,泥石流灌下的画面,眼前所见却是一片昏晦,周身一颤一摇、一颤一摇,仿佛置身于一个小幅度晃动的秋千上,非得扶住些什么,才能维持平衡。

耳畔有人喋喋不休,仿佛隔着一层薄纱,说的什么,她不甚分明。

直至搭向栏杆的右手腕传来一阵尖锐的刺痛,潘月下意识倒抽一口凉气,垂下头看,神情紧跟着一怔。

这是?

青色直领大袖,青色百迭裙……眼前昏暗原是为头上戴着红盖头。

她双瞳骤缩,下意识按住自己血肉模糊的右手腕,猛地抬起头。

穿越了?!

一颤一摇、一颤一摇……原是为自己正坐在一顶徐徐前行花桥里。

再看左边银簪,右边团扇……潘月握着右手腕的力道下意识加重,蓦然蹙起眉头。

原身莫不是被迫上的花轿,万不得已之下用轿内唯一的力气——头上戴的银簪——割破手腕,欲寻短见?

不对!

她圆瞪着双眼,徐徐转向那“喋喋不休”传来的方向。

“……说是三寸丁谷树皮,女子嫁人,唯老实两字最为紧要!”

三寸丁谷树皮?

潘月轻咽下一口唾沫,盯着帘前那一斜斜飞掠向后的光影,攥着红盖头的手顿然用力。

山里教育资源匮乏,她自小读书不多,所知古今中外,能用三寸丁谷树皮六字来形容者,唯有一人。

“你说……”

又一线刺目的光线掠过眼前,潘月一把掀起窗帘,瞪着窗外满脸堆笑着与花轿同行的婆子,厉声道:“我要嫁给谁?”

“哎哟!我的小娘子,怎么把红盖头给掀下来了?”

外头的婆子约莫四十上下,鬓边簪着花,脸上涂满了艳俗的胭脂水粉,见她掀了帘子探出头来,两眼一瞪,灵活探进半个臃肿的身子,一把夺过她手里的红盖头,用力往头上蒙。

“我说金莲小娘子,别怪孙婆我不讲情面,今儿个这桩婚事,钱大财主亲自交代,你嫁也得嫁,不嫁也得嫁!”

轰隆隆!

兜头而至的红盖头仿佛漫天席卷而来的乌云,裹挟着狂风与闷雷,震得她内里好不容易筑起的秩序刹时七零八落,一颗心直直往下沉。

昨日之前,她对自己的名字并无介怀。

昨日之后,她对天下所有名字依旧全无介怀,除却母亲被无中生有冠以的“金莲”二字。

或者说,她介怀的并非“金莲”,亦非任何一名唤作金莲的娘子,而是从古至今,文人墨客、布衣百姓为“金莲”二字兀自杜撰、牵强附会上的别样意蕴。

而她……潘月垂目看向自己血肉模糊的右手腕,清眸骤沉。

分明质本洁来还洁去,分明不愿屈从大户才被迫坐上了花轿,原身以死自证清白,谁人手眼通天,非从异世招来游魂,让金莲重生?

穿成谁不好,偏偏成了潘金莲……非得让“金莲”之名污淖陷渠沟?

她偏不让他们如愿!

自母亲过世起接二连三积压在心上的愠愤仿佛层层干柴灼了星火,转瞬燎燃起熊熊烈火!

“哟!武大官人来了!果子炒米可备好了?”

咚的一声,花轿落地,帘外刹时礼乐大作。

孙婆满是讨好的声音自帘外传来。

“孙婆!”

不等招呼,潘月听不得此般嚣喧,一把掀掉盖头,挑起帘幔,大步迈出轿门。

时近正午,街口日头正热烈。

晴丝照着铜锣斜进眸间,她下意识眯起眼,蹙起眉,很快泪眼婆娑。

像是未能料到此般变故,街口敲锣打鼓的、点头哈腰的,你推我搡争相凑热闹的,不知是为新娘子的容颜,还是为她的举动,如同齐齐被人点了穴般,霎时失了言语,没了动作。

没等谁人回神,围观的人群里倏地走出个壮汉,身长八尺有余,一双狐狸眼,卧蚕眉,生得威风凛凛,相貌堂堂,乍眼望去,真真鹤立鸡群。歪头看人时,清亮的眸间又似噙着几分与他周身格格不入的懵懂与天真。

“你是狐狸精吗?”

壮汉大步走到潘月面前,上下打量一番,神情一喜,歪着头,脆生生开口。

话音方落,看热闹的街坊四邻齐齐发出倒抽凉气声,左顾右盼、交头接耳,又忍不住掩口嬉笑,仿佛喜闻乐见。

“你!”

潘月只觉脑中嗡的一声,一口气堵在了胸口,上不去下不来,左手撑住花轿,右手指向来人,两眼一瞪,两靥气得绯红。

“你说谁是狐……”

“阿也!二哥?!”

话没出口,街口拐角正与邻里点头哈腰的武大郎抬起头,看清来人,眼睛倏地一亮,搓着双手,扭着披红挂绿的五短身材,像只鸭子似的摇摇摆摆赶了过来。

“二哥回来赶巧,正好赶上你嫂嫂进门!”

嫂嫂?!

潘月停在空中的手微微一顿,看向来人的目光微微一闪。

“……当真是他家二郎!听闻去了沧州,怎又回来了?”

“你还不知?武二郎真乃英雄好汉,为民除害之举已从邻郡传了回来!”

“怎么说?”

“说是那阳谷县南有个景阳冈,冈上有只吊睛白额大虫,吃了三二十名猎户,猎户乡民皆苦之久矣!多亏武家二郎英雄好汉,过冈时一顿拳脚,将那大虫给打死了!而今阳谷上下人人称道,都要将自家女儿嫁给二郎呢……”

“果真英雄好汉!”

乡邻间议论纷纷又起。

轿前的潘月眉间微颦,眯着眼,凝眸而望。

武家二郎?那人便是流传万事老少皆知的打虎英雄,武松?

只看形貌,倒的确配得上书中“身躯凛凛,相貌堂堂”八字。

没等她看得更分明些,头戴红花的武大郎已摇摇摆摆晃荡至武松面前。

“二哥此行……”

他将武松上下打量,笑出满脸褶皱,伸手探向他臂腕,没等碰到,神色懵懂的武二郎仿似受了惊,倏地一蹦三尺高。

“你作甚?!”

众人只觉一道残影掠过长街,回过神时,身形利落的武松已闪至他未过门的新嫂嫂背后,小心翼翼牵住她衣袂一角,一脸防备地瞪着武大,一双清亮的狐狸眼瞪得浑圆。

“你、你是谁,碰我作甚?”

觉察处背后陡然靠近的陌生气息,潘月浑身一僵,没等分辨对方用意,好事又长舌的四邻纷纷议论又起。

“二郎这是怎么了?怎么不认得大郎了?”

“相比这个,他为何躲到新嫂嫂后头?”

“虽说长嫂如母,他这个新嫂嫂,啧,你们可知这如花的好颜色,为何会被许给三寸丁谷树皮?!”

“……”

因着这些似是而非、似曾相识的流言,潘月只觉武松牵住的地方似有针刺火烤,灼得她坐立难安。

正待动作,对面的武大郎已然回过神,撞上自家兄弟一脸谨慎模样,“手舞足蹈”、慌里慌张道:“二哥这是怎么了?不认得哥哥了?”

“哥哥?”

似突然想起什么,背后的武松站起身,眯眼看了看武大,又垂目看了看自己周身上下,脑袋一歪,满脸狐疑朝潘月道:“他当真是松松的哥哥?”

耳畔掠过温热吐息,伴着左右倏而嚣喧的议论,一字字、一句句,仿佛一把把利刃透过鼓膜,直入胸腔。

昨日今时两厢重合,潘月胸腔里涌起抑制不住的愠怒,骤然抽出手,猛地推开武松!

“滚!”

松松怔在原地,眸间噙着茫然,待看清潘月眼里的愠怒,鼻子微微一抽,清亮的狐狸眼顺着清冽草叶香里若有似无的血腥气一路向下,直至她用袖口遮掩的、重又渗出丝丝缕缕殷红的腕间,狐狸耳朵微微一颤,双瞳骤缩。

“哥哥!”

左右乡邻指指点点,流言越发不堪入耳。

潘月双手握拳、面沉似水;正不知如何是好,武松倏地错步上前,挡住左右视线的同时,倾身朝同样形容怔忪的武大郎拱手道:“哥哥,天时不早,不如先请街坊四邻入内吃杯酒?有什么事,过了晌午再议不迟!”

“二哥此言甚是!”

武大一脸恍然大悟模样,拍着脑袋让出过道,笑逐颜开道:“诸位,若是不弃,请一同入内吃杯喜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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