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警局时,外面下了大雨。
天色黯淡,霓虹色的灯牌在雨幕中变换光影。雨幕淋漓,车水马龙的十字街口像是被浇盖上一层厚重的蜡纸。行人打伞而过,并排在一条街的店铺檐口还站了三五个正在躲雨的小孩。
虚幻……又真实。
连片的雨水像是断了线的珠子,落在地上发出哗啦啦的响声。许一冉朝外伸手,打落在手心的雨滴化成一滩小小的水洼。
也许遥远的天际,有人在默默地流着眼泪。
好心的民警让许一冉拿把备用伞走。一把透明红的便携雨伞,看到的第一眼,她摆摆手拒绝了。
比起头顶一片鲜红,
她更愿意选择淋雨。
她又看到了那个男人。
在警局对面的小巷口。
红发、燃烟。
白色的烟雾颗粒被雨水吞没,滚落的雨珠顺着鬓角在脸庞留下一道道水痕。他也看到了她,朝她轻轻颔首,黑色的大衣已经被水泡润了,左手缠绕的金属链子在雨水的冲刷下划过银色的光泽。
许一冉走过去。
“好巧。”
“嗯。”
“你的案子解决了吗?”他问。
“没有。”许一冉摇头。
他咬着烟头,嗤笑一声:“果然,只要现场痕迹处理的足够干净,警察就像找不到方向四处乱窜的苍蝇,只会嗡嗡嗡地告诉你,他们尽力了。”
“尽力了?无能的借口而已。”
许一冉抬眸,“但我相信警察。”
“天真,与其说是相信,不如说是在自欺欺人。”他评价。
“如果死者是你的亲人,或是凶手是你的手足,你还说得出相信这两个字吗?”
“自欺欺人?或许吧。”
她眨了眨眼,雨水恶劣地绕过睫毛滴落在眼睛里。
涩涩地蛰了一下。
“高中的时候,没有任何前兆,警察告诉我我的表哥在他的私人诊所里因过量服用安眠药物死亡。检查结果为自杀。”
“查不到任何自杀的原因、理由。那么好的人,活生生的人,一夜之间就没了。”
她深呼吸,克制着情绪。
“知道吗?我花了很久、很久很久的时间去说服自己,调查结果是真的,要相信警察。”
“不相信能怎么办?如果警察无能,那更无能的一定是我。我会责怪,可也只会责怪自己。怪我没能察觉到表哥的异样,怪我没能救下他。”
回忆往事,她的声音不自觉尖锐。她将矛头对向他,
“那么你呢?字字句句都是对警察的怨怼,为什么?”
他偏开视线,不答反问,
“如果警察告诉你,你哥哥是被人害死,但凶手无从查找呢?”
“真是糟糕的假设。”
她笑了一下,语气却尤为认真:“但我说过的,天网恢恢疏而不漏。”
“找不到凶手,就沿着线索继续调查,一点点抽丝剥茧地挖掘。没有证据,就从细节着手查证,一步步刨根究底地印证。”
男人咬着烟蒂,表情没有一丝波澜,他看似无动于衷,可绷紧的下颌骨还是泄露出一星半点的情绪。
“不过是些大话空话,没有经事的正义感,只是一个直白又愚蠢的形容词。”
他抖了抖烟灰,将最后一点余烬碾灭。
霓虹的广告牌在他的身后,闪烁着与他格格不入的颜色。
明明站在路灯下,可光驱散不了他周身的阴霾。
“也许这样的正义感在你看来可笑又天真。”
许一冉语气平静,她看向对面。
公安局前,灼眼的白灯亮着鲜明的警标,蓝白相间的警车有秩序停靠在旁,无形之中透露着凛然与威严。
“社会的稳定和安全是这里给予的,公道和秩序由节假日和周末都在轮休的警察们负责守卫的。也是因为有这一道坚实的壁垒,道德、良善、正义感才得以在这片肥沃的土壤中滋生。”
“所以,被你瞧不起的天真,恰恰是我心怀感激的。”
他没有认同她的话,但也未有反驳。
无形的屏障在脚下横断隔开,路灯下拉长的影子像是光影交错下的一道不可触及的灰色地带。
他们是不同的人。
不过是萍水相逢,没有谁一定要说服谁的道理。
她识趣地后退两步:“抱歉,”
“也许是我……交浅言深了。”
雨越下越大。
许一冉找了一家烧烤店暂时避一避。
这家店她被人推荐过,听说店老板是川渝人,辣椒放的很地道。
油滋滋的肉香味即使在雨天也诱惑力十足。
同样是避雨,没见隔壁门可罗雀的面馆就被她轻描淡写地略过了嘛!
秋冬季的夜市里,就属烧烤店生意火爆,服务员引许一冉到橱柜里角的一个空的双人桌。
上家客人刚走,桌子上的竹签锡纸都还没收。她尴尬地笑了一下:“不好意思,请稍微等一下,只剩这一个空桌了。”
“没事。”
正收拾桌子,又有服务员来问:
“小姐,请问你介意拼桌吗?有一位客人,他也是一个人。”
“不介意。”
她看见来人。
很巧,是刚和她一起淋雨的那位。
兜兜转转,结果又遇上了。
深红色的短发湿淋淋地垂下来,他眼睛低垂着睫毛上挂着细小的水珠,瞧着像只可怜兮兮的流浪落汤犬。
她笑出声。
见到是她,他转身欲走。
许一冉喊住他:
“喂,留下呗。别不好意思,拼桌嘛多大点事儿。”
他转头回来,重重在她面前坐下。
湿透的大衣又在他下脖颈处压出水痕。
他嘴唇翕动,但很快又紧紧闭上了。眼神冷淡中透着距离感,像块又硬又冷的石头。
“不舒服?”
她注意到他垂在身侧的左手一直小心地按在腹部。
他抬眸看了她一眼,没说话。
“我点过菜了,你还想吃什么吗?”
“都行。”
许一冉无奈了。怎么会有这种人,之前还能好好说两句话,现在身体不舒服时候反而木讷得像个闷瓜。
他不会向别人求助吗?
许一冉又加了一份蛋炒饭,一杯热牛奶。在之前的订单界面将烧烤备注栏里的爆辣改成不加辣椒。
她又找服务员要了热毛巾递给他。
“擦擦?”
他拿了毛巾,礼尚往来,递给她两张纸巾。
许一冉试探地将纸巾按在脸颊上——
纸巾瞬间湿了一大半。
许一冉:“……”
好的,她知道她在他眼里现在是什么形象了。
比落汤犬肯定也好不到哪去。
他用毛巾随意按了按脸侧,左手垂挂的金属锁链发出晃响。
许一冉问:“吃饭时候也带着这个吗?会不会不方便?”
他愣了一下,抬起手随意将锁链拨开。
顺着他的动作,许一冉才注意到锁链下隐约露出的痕迹。那是一道狰狞的网格状伤疤,从手腕一路蜿蜒到手臂上。
这是一道陈年老伤,伤口已经长好,但由于主人没有很好照料,疤痕处外翻着白色的增生皮,淋雨后更显嶙峋。
“抱歉,我没注意到。”
“没事。”
他并不在意。
摊开手掌时他看了一眼掌心,眉头微蹙。
“怎么了?”
她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发现他中指的下指腹晕开了一圈黑色的墨迹。
图案像是花朵,但现在已经晕成一团了。
许一冉噗嗤一笑:“你喜欢在手指上画花朵?”
好奇怪的家伙。
男人脸上没有分毫笑意:“是百合花。”
感觉到气氛不对,许一冉笑意微敛。
“有什么寓意吗?”
她才了解过花语,记得有关百合的花语——
纯洁、美好、祝福。
谈起百合花,男人微垂的眼睛中,流露出温柔。
“这是我妹妹最喜欢的花朵。她参加模拟联考前说想要一个祝福,让我帮她画在手指上。她说这样就可以保佑她顺利取得好成绩。”
“最后考试成绩怎么样?”
“很好,特别好。”
他顿了顿,又补充:“她是全班第一名,也是年级的第三名。”
“好厉害!”
从小到大成绩只要混进年级前一百就可以把脖子扬成骄傲小孔雀的许一冉发出由衷赞叹。
“对了,你叫什么名字呀?”
许一冉笑眯眯地自我介绍:“我叫许一冉。许愿的许,一二三四的一,太阳冉冉升起的冉。”
男人学着她的方式回答:“陈几默。耳东陈,几个的几,沉默的默。”
陈几默。
感觉好寂寞的样子。
他和他的名字很搭,总是喜欢抿着唇,表情冷淡中又带着点木木的呆感。不过只要他开口说话,这种温吞和安静的性子之下,固执感就显得尤为明显。
他爱默不作声,她就爱逗他说话。
许一冉嘴角上扬,托起下巴。
“妹妹考了这么好的成绩,你准备买什么礼物作为奖励呀?”
“她……”
“啊!!!”
变故在这时发生——
一声凄厉的女声尖叫划破吵嚷的烧烤店。
过道的一张桌子,一个长头发的姑娘和一个彪壮的光头大汉不知什么缘故发生冲突,那大汉俯在桌前,以绝对压倒性的力量拽住女孩的一把长发,然后直直地提起来,像倒把洋葱似的,将她从凳子上拖出来。
女孩一边尖叫,一边拼命用手抓住桌角,漂亮的美甲从中间劈开,渗出蜿蜒的鲜血。她惊慌失措,甚至感觉不到手指的疼痛,脚还在拼命乱踢地挣扎着,色厉内荏地大喊:
“你要做什么?!滚开!放开我!救命、救命啊!”
光头满面酡红,瞧着已是酩酊大醉,他眼睛瞪得溜圆,抬掌就朝女孩左右脸颊狠狠扇了几个巴掌。
“给老子闭嘴,再嚷嚷信不信我打死你!”
“叫你从了我,竟然还不愿意?我看你是敬酒不吃吃罚酒。”
接着是一串污秽不堪的骂人的话。
店内人虽多,但却被光头的匪彪作风惊到,一时间无人上前帮忙。女孩像麻袋一样被一路平拖到门口。
手提包掉到地上。
精致的小洋裙也被微微扯开,若隐若现的雪白被洒满了汤汁和酒水。
“求求你,我错了。求求,别伤害我。”
她疼得打颤,身子不自觉蜷缩,语气不似方才,变得卑微又可怜。
她高高肿起的脸颊上已经淌满了泪水。
许一冉握紧手机,她拨响110电话,将铃声调至最大,她大声,
“我已经报警了,隔壁就是公安局!快把她放开!”
这里是市中心,警局就在旁边。
她不信光头会大胆到敢毫无顾忌地闹事。
许一冉的声音很大,可没引起光头的注意,反而是围在光头周围的几个二流子朝她侧目。其中一个莫西干头的高个男人眼神阴狠。她心里一咯噔,这人不仅胆大妄为,似乎还有几个同伙!
女孩哭嚎得厉害,光头嫌烦。他随手拿起桌上未开封的啤酒要往女孩头上招呼。陈几默在这时候冲上去。
他侧身将光头一把撞开,光头踉跄两步,松开女孩的头发,她被摔倒在地上。陈几默左手握拳,朝光头侧脸狠狠挥过去,他似乎学过格斗,力道也大,将男人打得半摔倒在地上,他左手缠绕的锁链在光头脸上刮出一道淤青。
“格老子!老子让你今天吃不了兜着走!”光头将啤酒瓶砸碎,举着锋利的半个瓶身就往陈几默身上扎去。
许一冉:“小心!”
陈几默侧身躲过,想要上去将男人整个按住,但没有防备地被后面一个寸头拿桌凳猛砸后背,人踉跄一下,好在他很快站稳。那个摔倒的大汉也跟着站起来,两个人围打陈几默,他节节吃亏,到底是双拳难敌四手。
混乱间,许一冉跑过去将女孩扶起,拉到旁边:“快离开这里,旁边就是公安局!”
“谢谢!”女孩捂着满脸的泪痕,想往外跑,却被门口堵着的莫西干头的男人一把推回来。男人很壮,像一堵小山似的,随手一推,女孩就扑倒在桌子上,烧烤盘被撞得飞出去,客人们尖叫不断。
其他客人想要离开,莫西干头并不阻拦。
他只盯着许一冉和那个被光头看上的女孩。
还有个烫了卷的矮个男人,他们一共是四个人,形成一个包围圈,将陈几默、许一冉、和那个女孩都围起来。
这哪里是胆大包天?分明是平时就嚣张惯了的主,简直是目无王法!
几个人去围攻陈几默,他眼眶被砸得青紫,不过他也狠狠给对手肚子来了两下。虽落于下风但也有自保的能力,许一冉没上前帮忙。
她已经报警,再坚持一会儿,警察就能来了。
“呦,倒是挺有勇气的一个妞。”
烫了卷的男人比较瘦弱,他没参与打斗。是四人中留下看着姑娘的。
他哼笑道:“知道我们头儿的舅舅是谁吗?这可是禾舟市首富王德善的侄子,看上你们算你们的福气,你们是姑娘也挨不了多重的打,要比那个傻小子强得多。”
“他啊,今儿不死怕也要去半条命去。”
许一冉心沉了沉,问:“你们不怕警察吗?”
“进局子而已,家常便饭。不就是交几百块钱吗?哥们几个有的是钱。”
“艹!”
一声爆呵,许一冉她急忙看过去。就见光头坐在地上,他满手是血,袖口也鲜血淋漓的。她心猛地一跳,以为是光头用啤酒瓶碎片将陈几默扎伤了,慌张地望向陈几默——
他手里正握着一把锋利的小刀。
刀尖对着光头,刀锋上挂着粘稠的血。
往下一滴滴地落。
他嘴边、眼眶都有青紫,可眼神冷得像是冰碴子。就在刚刚,他用这把刀,刺穿了光头的右手掌。
“你敢动刀子?”
光头难以置信。其他几人往后退了两步,动作变得畏手畏脚。
即使是壮如小山的莫西干男人也被陈几默眼神中的凶厉震得后退一步。
浑人最怕狠人,狠人又畏惧疯人。
“疯子!”
光头有些恍惚,酒被吓醒大半。
那家伙……他刺穿他手掌心时候,眼皮仿佛眨也未眨。
警鸣声在这时响起,光头捂着受伤的右手,眼神已表现退意。许一冉稍松一口气,以为事情就要这样结束时,陈几默却提着刀又冲上去。
他表情没有丝毫变化,握刀的手很稳,挥手就往光头的头、胸口、脖颈位置招呼。
一刀刀朝向的,都是要害部位。
光头边大吼大叫边急促地往后爬,有一刀擦过他的额头戳进他的眼眶里。
“你疯了?!!”
光头瞳孔大震,脸色狰狞。
那个寸头上前要拦陈几默,手臂也被狠狠划了一长道。伤口皮肉外翻,血哗啦啦就往外冒。他瞬间吓破胆,呲牙咧嘴地往后躲。
一阵冷笑。
陈几默盯着光头,一字一顿,
“像你这样的畜生玩意儿,就该死在这里。”
光头被陈几默的话激出几分火气,他爬起来,从桌子上抄起啤酒瓶子就要和陈几默拼命。
眼见陈几默又要挥刀,许一冉忙跑过去拦他:“冷静一点!已经没事了,警察到了!陈几默,没有必要为这些人搭上你自己……”
她话还没说完,看见陈几默倏的变了脸色。
“让开!”他大吼。
他的左右身后是光头的几个小弟牵制,许一冉挡在他的前面。
砰的一声,啤酒瓶在身后炸响,后颈一片濡湿,后脑勺传来一阵天崩地裂的剧痛感。混乱间她被猛地推向旁边,
妈的。
倒霉透了!
视线的最后一个画面是那个断了个腿的方桌,方桌四个直角没有包边,她移动不开,就这样直直地磕了过去。
嗵——
世界归于一片沉寂当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