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杳眠意识到她又上当了。
身穿正装的服务员向她简短介绍了今晚的八道式套餐,并询问她有无食物过敏史。
而轮到宋淮靳的时候就麻烦多了,他坐在对面跟服务员说了一长串不能够吃的东西。
林杳眠低头翻过一页菜单,中文介绍的上一排顶着不知道是意大利语,还是法语。他大概很了解,否则不会跟服务员细节确认到某一道菜是否加了哪一种具体的香料。
与此同时,林杳眠蓦然明白诡异的感觉从从何而来。
他说,快到吃饭时间,边吃边聊。
很合理。
他说,他食物过敏很严重,不能随随便便找个餐馆吃。
也很合理。
但她不应该坐在这儿。
像是荒谬的数学证明过程,逻辑链条全程崩塌,但是偏偏结果蒙对了。
一个函数无处不连续,但处处不可微。
宋淮靳合上菜单,暖黄色的氛围光落在他的眼睛里。
他冲她露出一个温和的笑:“你还想加什么吗?”
林杳眠下意识地摇头。
宋淮靳放在桌上的手机震动起来,他瞥一眼,手指滑动,把屏幕反扣在桌上。手机像案板大难临头的鱼,挣扎几下后陷入安静。
“你在听到我不会说粤语的时候,好像很惊讶。”
林杳眠愣一下,解释:“我有认识的学姐在港岛读书,她说在那边会说粤语和不会说,完全是两种生活。”
宋淮靳只在港岛呆过短暂的两年。他在一所国际学校读书,有同学的父亲是经常在电视机上露面的政要,有同学的母亲是跨国集团的总裁,所有同学的家庭都非富即贵,但没有人知道他从哪里来。
对于一个插班生,不会说粤语是绝对的缺陷。那些人私下叫他有点傻钱的大陆仔。宋淮靳懒得理。他们逐渐变本加厉,路过的嘲笑声,课桌里出现的不明物,放学后的围追堵截。
终于宋淮靳在一个阳光明媚的下午,问了领头的男生:“你爸做什么的?”
得到对方嚣张的答案后,他沉静两秒,说:“这样啊。”
接着毫不犹豫地把对方的头按在了围墙边的花坛上。
关了三天禁闭以后,宋淮靳被带去道歉。
他那时候还没有现在这样高大,却已经学会昂起下巴看人,目光冷冷地说了句:“对不起。”
反而是被道歉的对方家长在那边点头哈腰。
然后他就被送去了英国。
“你学姐说得没错。但我在瑞士长大,中学在英国念的,所以并不会说粤语。”宋淮靳浅浅地笑起来,只字不提在港岛的过去,他学到了坏习惯,又从中解脱。
“这样啊...”林杳眠怔住。
瑞士和英国,听起来都是很远的地方。
宋淮靳凝视她:“你呢?”
“嗯?”
“你中学在京市读的吗?”
林杳眠局促地抿下嘴:“不是。我在我老家芜川读的,上大学以后才来的京市。”
“我同学说国内想要考上京大很难,你学习肯定很厉害。”
他圆弧状的眼睛弯了弯,瞳孔里泛起醉人的光。
“我...”林杳眠感觉有话堵在了喉咙里。
下午自习室发生过那样的事,她没办法苟同他的话。
宋淮靳似乎不在意她的停滞,继续往下挑起其他话题。
他在聊天上也颇有社交技巧,说起在英国上学时候的过往趣事,没有炫耀的成分,引得她情不自禁地笑。
从宋淮靳的描述中,林杳眠拼凑出他的一些高中趣事。
他的学校制服是白衬衣和燕尾西装,需要去指定的裁缝店定制。
拉丁语和哲学是必修课。
他不喜欢每天早上的教堂礼拜,还经常和朋友偷偷溜去用假id买酒。
一段和她完全相反的中学时光。
这一顿饭的气氛过于愉悦,以至于林杳眠忘了宋淮靳找她的目的。
他没有跟她谈起任何工作任务上的事。
第二天周日,林杳眠罕见地睡到日上三竿,醒来时寝室里只剩下她一个人。
袁曼香估计去奶茶店值班了。而叶佳媛哭过那一阵后,又突然换回了以前的面孔,没有再回寝室住。
两人猜测她可能跟男朋友又复合了。
吃过饭到校西门,林杳眠发现,宋淮靳又换了辆新车,远不如上一辆张扬。
今天的活动是京大和另一所一流大学的足球联谊赛,比赛被安排在另一所学校的球场。
康欣妍在排班上花了心思,一般这种只发布在学生日常相关的公众号上的活动会分配给新人,而像上次林杳眠参加的需要对外宣传的讲座活动,会挑有经验的老部员去。
当时林杳眠看到对面学校的名字,有一刹那的皱眉,但想了想,不至于这么倒霉。
她对足球一窍不通。
宋淮靳在发动引擎之前,看到林杳眠正在阅读平板上图文并茂的资料。他握着方向盘的手一顿:“你完全可以来问我。”
林杳眠沉浸在资料上的相关术语中,她昨天睡前浏览过一遍,今天起来又忘了。
她没有听清楚,在转头看他的时候,眼神中有堆着迷茫,很像森林里迷了路的小鹿。
宋淮靳又说:“我在中学期间是我们学校足球队的。我以前的一个队友去了英超的一支球队踢球。”
林杳眠笑了笑:“那你写这次的稿子应该很容易。”
等抵达场地,林杳眠看见一个不想看见的人。
还真就是这么倒霉。
绿茵茵的人造草皮上,管皓和三个男生把足球在彼此之间踢来踢去,似乎为今天的比赛。
管皓也看到了林杳眠,还有站在旁边的宋淮靳。
他意味深长地笑了下:“老同学好久不见,怎么专程跑我们学校来看球赛?”
林杳眠瞥见管皓身后的男生投来打量的目光,回答坦然干脆:“我负责我们学校这边的采访。”
说完,她往看台的方向走去。
“管哥你同学啊?”
“那可不,我高中的香馍馍,那届的省状元。”
“哇哦,状元长这么漂亮,妹子还单身吗?”
...
当着人面议论,最基本的尊重和礼貌也没有。
林杳眠把背后的话听得一清二楚,轻轻扯了下嘴角。
她没有回头,所以也错过了宋淮靳和管皓对视,管皓故意挂在嘴边挑衅的笑。
坐在看台上,林杳眠半撑着下颌。虽然提前做过功课,她还是看不懂球场上的局势,只知道二十来个人一直追着一个球跑来跑去。
阳光穿过她柔软的头发,镀上一层浅金色的光晕,美好得不真实。
安静了一路的宋淮靳突然出声:“他真的是你高中同学吗?”
“对啊”林杳眠疑惑,“怎么了?”
“他踢球水平很糟糕。”
宋淮靳的目光投向远处:“而且我以为同一所高中出来的大家都差不多。”
就像他们学校一样,毕业生们仿佛同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完美符合学校的要求:非常得体正经,要有绅士风度。
宋淮靳是这道生产线上的失败品,但不妨碍他在必要的时候伪装成合格的样子。
管皓从头到尾烂透了,和他在港岛遇见的那群男生一样,坐在下水沟里嘲笑上面的人。
林杳眠没有完全理解到他的意思。
“我是普通高中部的,他是国际部的,所以严格意义上并不是一个体系。”
“那你讨厌他吗?”
宋淮靳的表达方式太直接。
林杳眠愣神了一秒,对上他眼底的认真。
想起以前高中刻意绕过的远路,毕业后一次又一次的好友申请和骚扰留言。
温和的处事方式让她对上这种人的时候有天然劣势,她一味地躲避,但躲避解决不了问题。
林杳眠垂下头:“对。”
她不习惯表达对一个人的厌恶,也拿这种人没办法,所以不想继续这个话题。
幸好宋淮靳没有再问下去,他拿起相机,开始完成今天的任务。
九十分钟后,比赛结束。
林杳眠收拾好物品,准备去场边找一个队员采访感想。
顺着看台的阶梯下来,走到跑道的顷刻间,林杳眠被一股巨大的力道扯了个趔趄。
黑白球状物从一米开外的距离嗖地一下飞过去,撞击在看台下方的墙壁上,在力的作用下反弹回来,却没有滚到绿茵场上。
宋淮靳把球拦截在了脚下。
“对不起!对不起!”一个男生小跑过来,连声道歉。
林杳眠认出这个男生是刚才站在管皓后面的人。
她猛然转头看向管皓。他双手抱在胸前,悠哉悠哉地笑。
故意的。
“谁踢的?”
宋淮靳的脸色阴沉得可怕。
林杳眠意识到,他以前那些不高兴的样子顶多只能算闹别扭。
宋淮靳的眉弓压成一道锋利的线条,唇瓣抿在一起,颧骨肌肉绷紧。
这个才是他真的生气的样子,像随时准备发动进攻的猎豹。
“不好意思啊,我们传球失误了。”
男生觉得宋淮靳的反应有点过头了,他们也没真想往人身上踢。
开个玩笑而已。
“我再问一遍,谁踢的?”
“我踢的。”管皓走过来,大大方方地承认,“长传出现失误很正常吧?”
“是吗?”宋淮靳低头嗤笑一声,表情缓慢地恢复平静。
他踩住球,来回滑动。
宋淮靳抬起头,浅薄的微笑止于表面:“那我短传出现失误也很正常,对吧?”
管皓皱起浓眉大眼,没懂这句话的意思。
下一秒,林杳眠瞳孔放大,惊骇地差点叫出声。
管皓整个人倒在地上,双手捂在脸的正中央。手指间红色的液体流淌出来,白色的球衣,绿色的草皮,到处都有红的点滴。
球又一次受到力的作用,在地上弹跳几下,滚落到球网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