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南歆也不知道,为何情况变成眼下这样。
反正隔着一个案几,她就这么坐在秦翊对面了。
藏书阁内静得可闻针落,空气中隐隐飘散墨香,窗外翠竹四季常绿,清新宜人。
明明是格外悠闲的氛围,徐南歆却如坐针毡,静默垂首,像等待大人发号施令的孩子。
方才他一句“寻书”还是“寻人”,直接让她嘴边准备好的话,散了个干净。
秦翊随手翻了翻这本《笠翁对韵》,不动声色道:“皇姐让你寻这种书来看?”
徐南歆嗯了一声,粉白的脸上微微泛红。
她知道,寻常世族人家,这种书通常是给几岁孩子启蒙用的。于她这个年纪而言,就有些晚了。
其实她对诗书一道,也无多大兴趣。
但她不得不如此。
若能和静怡长公主多相处一段时日,得她几分青眼,以后,长公主兴许愿意帮她。
可他问这个做什么?徐南歆疑惑抬眼,却恰好对上秦翊淡漠的眼眸。
“那朕来考教考教你。”
他说完,随即,便抛了个问题。
徐南歆一愣,答不上来。眼睛微微向下,错开视线。
秦翊像是没看见,继续考教。
几番下来,她头已经埋得低低的,桌下手指攥紧成拳,满是汗。
秦翊瞥她一眼,终于不再问了。
桌上安静半晌,徐南歆终于从混沌、难堪之中勉强挣扎出来。
她掐了掐手指,仰起头,挤出一个笑:“皇兄也看到了,我就是个……粗通文墨的水平,或许还不如。长公主建议我看这种书,应该是没错的。”
可声音闷闷的,凝涩的,似被什么堵住一样。
她面上的笑容几乎挂不住,白生生的脸颊,此刻赧然,充血通红。唇角微垂,眼眶不由自主盈上一层水雾。
这模样任谁见了,都难忍怜惜之意。
秦翊将这一切尽收眼底,可他语气毫无波澜,继续说着他早就打算说的话:“你若是想学这些,倒不必请教皇姐,岂非大材小用?她有她的正事。”
她眼眸瞬间暗了下去,脸上再也维持不住笑容。
“那皇兄的意思是……”
“倘若你当真感兴趣,朕派一个女官教你。以后,就不用日日往返宫里宫外了。”
直到听完最后一个字,徐南歆脸上已然蒙上阴霾。
原来,他就是要她不要乱跑。
长公主有自己的正事,她也有她的正事。
——那就是乖乖待嫁,北上和亲。
简简单单一句话,徐南歆这几日的奔波,就尽数付诸东流。
就像前些日子,她劳心劳神做的那些点心一样。
藏书阁四处烤着暖炉,温暖如春,可徐南歆却觉如坠冰窟,仿佛周身被冰水浸没,喘不过气。
她掐着掌心,艰涩道:“……多谢皇兄好意。其实,细细想来,我对这些只是一时兴起。不必皇兄如此大费周折,请女官教我这些。”
虽然他也没大费周折,不过是他轻飘飘一句话的工夫。
如她料想,秦翊也并未坚持。他点点头,起了身,便要离开。
“陛下。”
徐南歆在他背后,突然问了声:“以后,我能来藏书阁转转吗?随便寻些书,打发时间。”
他脚步停顿,回头瞥了一眼,只见她泪盈盈的目光中,隐有一丝倔强。
“自然可以。”
他撂下话,走了几步,又回头看她一眼。
眉头微皱。
“若朕在时,不要打扰朕的清净。”
当然了,如今,她半点都不愿与这般人待在一处了。
徐南歆垂首嗯了一声,竟发觉声音已有几分哽咽。
万幸,他方才转身就走了,应该没听见。
窗外翠竹摇曳,清风徐来,她环顾空荡荡的四周,忽地鼻子一酸。
——
孟姑姑匆匆行走在宫道上,满腹疑惑。
陛下突然叫她过去,所为何事?
这些时日,她手中并无大事,连一些特别的小事也没有。
除了……每日抽空教导永安公主礼仪。
不过,陛下应该未将此事放在心上。至少,绝到不了亲自过问的程度。
毕竟,安排教习嬷嬷这等事,他都是派给手底下人去做的。
之前,孟姑姑稍稍探问过此事,方得知,那教习嬷嬷不是个善茬儿。
适时,永安公主正因高热,晕倒不起。
太医禀报陛下时,随口提了几句病因。
“公主身子骨本来就不甚健壮,今后更是要好生养着。否则一个小小风寒,可能就会毁了她的根本。”
孟姑姑并不意外,一个养在冷宫里的孩子,纵使这些年没受什么虐待,但也绝不会好过到哪里去。
思及此,孟莲心里忽的一软。冲动之下,她竟上前一步,朝上首之人请求,自己去照料公主一二。
天子自然没有答应。
孟莲倒也未再坚持,终归她和永安公主,也只是萍水相逢之交。
谁料,第二日永安公主拜见陛下,离开之后,天子倚坐在龙椅上,狭长的丹凤眼半垂,沉静思量一番。
最后朝孟莲吩咐道:“你昨日的请求,朕准了。”
此事竟峰回路转,敲定下来了。
行至乾清宫,看清头顶上的门匾,孟莲忽从回忆里跳出,纷乱思绪暂歇。
换上一副庄严神情,她如往常那般敛眉低目走进去。
殿中,秦翊看上去与平时无异。
男人正看完了一本奏折,边提笔批阅,边问了一句,语气漫不经心。
“近日,你在那边进展如何?”
陛下竟真是在问永安公主的情况?
孟莲心里意外,面上不显:“一切顺利,公主很听奴婢的话。宫规礼仪,大致上都不会出错。还有少许细微之处,奴婢仍在协助公主纠正。”
他搁下笔,微抬眼眸:“孟姑姑可还记得,朕当初对永安公主的要求是什么?”
孟莲顿了顿,如实答道:“礼仪举止,落落大方,不失皇家颜面。进退有度,可代我朝……和亲。”
说到最后两个字,她声音凝滞了一瞬。
对于其它,陛下就再无要求了。
孟莲默默想着,琴棋书画、笔墨诗词……这些寻常贵女都该接触的东西,却无人在乎永安公主知晓与否。
“不错。”秦翊随手又打开一本奏折,凉凉地说道,“孟姑姑记得很是清楚。”
他翻了一页。“可朕今日瞧着,她还差得远呢。”
似有一道凌厉目光扫来,孟莲当即跪下,冷汗涔涔。
“陛下恕罪!奴婢愚笨,斗胆请陛下赐教,公主有何处不足之处。奴婢定当竭尽全力弥补。”
今日,永安公主不是去寻长公主了么,为何碰到了陛下?貌似,还犯下滔天大错,惹得陛下如此不悦。
孟莲实在不明所以。
可她的问题说出来后,秦翊眉宇微蹙,却迟迟不答。
过了半晌,才平静说道:“倒也不算大事。”
孟莲实在不敢苟同。
都专程唤她过来,怎么可能不算大事。何况方才,陛下那是显而易见的……不悦。
秦翊不管孟莲心中作何感想,他自顾自地继续说道:“此前朕还没发现,今日方知,永安公主如此脆弱,被说几句便一副泫然欲泣模样,这等姿态,难登大雅之堂。”
他语气中带着古怪的嫌弃。
孟莲第一反应是自己听错了。愣了愣,才道:“可公主她……平日并非如此。许是她惧于陛下威严,方难以自抑……”
其实,应该是陛下说了什么难听的话吧。
但这种真话,她还是憋在心里为好。
孟莲定了定神:“奴婢知道了,日后,奴婢会协助公主改正。”
不过此事,还真是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既然他已交待清楚,孟莲自觉该离开了,可秦翊话还没说完。
他忽然又道:“而且一直以来,她说话细声细气,绵软无力,对上对下皆是如此,全无公主仪态。”
孟莲顿了顿,半晌不知该说什么。
声音这个……公主应该是天生的吧?此事有纠正的必要吗?
何况,永安公主说话和风细雨,嗓音清柔动听,就是声量小了点。
孟莲一个饱经世故的宫廷姑姑,有时听着她说话,都按捺不住心中的怜惜慈爱。
她自觉并无不妥。
陛下怎么还管起这个了?
孟莲觉得,她这一趟过来,简直莫名其妙。但她绝不敢有半句异议,垂首应是。
“奴婢会尽量帮公主,纠正这种嗓音的。”
得她回答,秦翊点点头,不见喜怒,淡定如常。仿佛只是吩咐给孟莲,一件可有可无的小事。
他又翻过一页奏折。“反正你看着办。朕不希望日后再见,她还是这种怯弱姿态。”
让人心烦。
今日,她便是用这样含泪但倔强的目光,直愣愣盯他。秦翊提笔的手顿了顿,表情古怪。
此前她送点心,得知事情真相,不会也是这副哭哭啼啼,不成体统的模样吧?
秦翊的目光,不由自主瞥向殿中一侧——徐南歆每次送点心,都会坐在那里。
他眉宇微蹙,忽问了一句:“她前段时间有没有……”
可说到一半又停下了。
底下孟姑姑听得一头雾水。
恍神间,一滴墨汁滴在奏折上。
盯着这团墨迹,他不耐烦地摆摆手:“你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