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宫殿,徐南歆又见到了郭沛。他如往常一般道:“公主慢走。”
她胡乱点了一下头,然后埋着脑袋,步伐匆忙,头也不回地走了。
可走了数步,她步子渐渐放慢、沉重。
最后还是回过头。
不似方才来时那般,此刻她仿佛被冷雨淋过,被冰水浸过一样,浑身都透着凉意。
像是雨夜里无家可归的小猫。
“郭统领现下可忙?”
“不忙。”郭沛摇摇头。
“可否借一步说话?”
“……好吧。”郭沛似乎猜到了什么,犹豫地回望一眼宫殿。
来到一处凉亭,徐南歆开门见山问道:“皇兄吃过我送来的东西吗?”
“请你说实话,好吗?”她声音闷闷的。
郭沛侧过头,有些不忍看她。“……没有。陛下不吃外人送来的东西。”
徐南歆垂下的手,缓缓收紧,又缓缓放开。良久后,她哦了一声。
“陛下怎么就……不说一声呢。”
她都送过这么多次了,但凡他实话实说一次,也不会白跑这么多趟。
用料这般贵重的食物,竟都倒掉了。从前在冷宫里,这些食材她见都没见过。
还是,怪可惜的。
准备食材,精心制作,提着沉重的食盒,走这么远,还不能走太慢,不然就冷了。
这些事一件一件做起来,也不简单呢。
此刻,她提食盒的手,都是酸痛的。
徐南歆静默片刻,忽然想起她是在外人面前,还作出这副哀怨情态。对方可是陛下的亲信,她可不能露出半分埋怨。
她挤出一个惨笑:“多谢郭统领为我解惑,耽误您时间了。”
“还有,我方才没有别的意思,就是……有点可惜这些东西,都倒了。”
郭沛顿了顿,解释道:“其实,这些东西没有倒……陛下让我们这些下人分着吃了。”
“公主的手艺很好,”他真心实意地说,“点心很好吃。”
“真的吗?”她笑着笑着,眼睛忽然有一点酸。
徐南歆连忙低下了头,努力憋住泪:“太好了,至少……没白做,谢谢你告诉我这些。”
“总之……郭统领不必放在心上。方才说的这些……就都忘了吧。”最后,她的声音还是有点哽咽。
徐南歆羞愧地转过身,匆匆离开。
郭沛望着她的背影,最后还是忍不住说道:“那个,公主也不要伤心。陛下既然收下了您的东西,那就……”
算是领情了。
可话还没说完,徐南歆就拐个弯消失不见了。
也不知道听没听见。
——
郭沛刚一回去,陛下就要找他。
秦翊批阅奏折,头抬都没抬。“她找你说话?”
“嗯,”郭沛迟疑片刻,委婉道,“永安公主暂时不会来送吃食了。”
他说的很是小心,也不敢看上首之人的神情。
可意外的是,秦翊很是波澜不惊地哦了一声。
“还有别的事?”
“……没了。”
他点点头,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
半晌后,秦翊瞥一眼郭沛,不知是郭沛今日哪里穿的不得体,让他看不顺眼,还是别的什么缘故。
他收回目光,风凉道:“你若稀罕那些,自己找她去。”
“卑职不敢。”郭沛连忙摇头。
“谅你也不敢。”秦翊复看去手上的奏折,“退下吧。”
郭沛静悄悄地退下了。
其实,他是有些不懂陛下的。
以前不懂,现在更不懂了。
他既然不吃人家送的东西,何故要收下?闹得现在如此不愉快。
当然,是永安公主单方面的不愉快,陛下才不在乎呢。
跟在陛下身后多年,郭沛深知,陛下看着和煦好亲近,实则不然。他从未见过有谁,能让陛下坦诚相待的。
哪怕是陛下的兄弟姐妹,都不能。
在他们这些老下属面前,他偶尔会显露自己真实的一面,倨傲、冷漠、目无下尘。
所以,纵使给郭沛一百个胆子,他也不敢为永安公主这件事,多说几句公道话。
也只能在心里感叹几下罢了。
郭沛记得,最初公主送东西过来,他本来打算直接给她提醒一声,省得她来回白跑了。
可看着朝阳下,她雀跃带着喜色的模样,他又说不出口了。
带她入殿后,她向陛下说明来意,郭沛以为陛下会直接了当回绝她。
谁知陛下静静听完她温柔带笑的声音,良久后竟说:“放那儿吧。”
当时郭沛有一瞬间,觉得陛下说完之后,他似乎有点后悔。
但陛下瞥一眼公主脸上更为欣喜的笑容,顿了顿,还是没有改变原话。
郭沛本以为陛下改性了。
当然其实并没有。
——
此后,徐南歆确实没有来了。
郭沛倒不是说突然就不习惯了。
就是……偶尔想起,总觉得差了一点什么的。
或许,确实是那个点心挺好吃的,他有些念念不忘。
没吃过那个点心的人……陛下,不就一如既往,寻常度日,早将此事抛之脑后。
同样吃过点心的某个同僚,曾暗自和他抱怨过,再也吃不到了,多可惜啊。当然,郭沛是不敢接话的。
谁知不久后,他那个同僚就被陛下降职调走了。
无人再提,郭沛也就渐渐忘了此事。
——
“公主可知,这宫里行走,最讲究的就是一个‘稳’字。”
庭院里,孟姑姑目光如炬,盯着徐南歆的步子。
“嗯……”徐南歆垂下眼,微红着脸观察自己的脚步。
无论是前世还是今生,背记宫规还算轻松,唯独走路——这种十几年身体本能形成的习惯,深根难移。
孟姑姑从描金木匣中取出一副禁步,垂挂在她腰间。这禁步乃是上好的白玉雕琢而成,以彩络系之,系在腰间,衬得她腰身玲珑。
“公主请试上一试。”
徐南歆努力回想前世的要点,迈开步伐。白玉禁步亦随之轻轻摇晃,发出清脆响声,如玉落盘中,清越动听。
可仍旧有些许杂音。
孟姑姑并未责怪,眼中反而闪过赞许神色。
她还记得,初见这位姑娘之时,她行走举止还带着几分乡野间的灵动,全然没有贵女的端庄稳重。
而今,情况远比她料想得好上不少。
徐南歆走上一段距离,便停下了。此等稳重的步伐,已是她竭尽所能的结果。
平日,她仍旧按习惯迈步,而非这样被束缚着走路,不然就太累了。
“姑姑,这样还可以吗?”
孟莲略略点了点头:“尚可,再练练吧,奴婢相信公主可以更好。”
她就是这样的作风。说话柔和带笑,可做事说一不二,不然怎能成为御前颇为得力的姑姑?她既被派来教导徐南歆礼仪,就不会有任何松懈之处。
但总比无端挑刺,动辄打骂要好上许多。徐南歆毫无怨言,继续在庭院里练习。
毕竟除了此事,其余事她还不能操之过急。
之前因为送点心这事,她很是萎靡了几日。可性命之忧临在眼前,什么难堪、憋屈的情绪,还是先放一放。
丢脸,总比没了命要好。
徐南歆拼命这样劝说自己。
前几日,她旁敲侧击问过明珞公主,当今天子有何喜好。
可明珞公主摇摇头,说她自己也不清楚。反倒是他不喜之事,她能说出一二来。
譬如,他不喜旁人无故打扰他,所以明珞公主除非有所求,便不会无故找上门。他也不喜污秽,所以龙袍衣饰上略有污痕,便再不会穿。
明珞公主实在是想了甚久,最后才勉强憋出一个答案:“他比较欣赏的,恐怕是满腹经纶、博学多才、知书达理之人吧?”
她和这些沾不到一点边。
所以这些日子,徐南歆连接近天子的念头都没有。
至少,她得先把宫规礼仪学得臻至完美。
她这个“皇兄”,还真是难以亲近呢。
——
途经青石小径,隐约可闻一道循循教导的女声。
孟莲一字一顿道:“走路时,身子要挺直,肩膀放松,眼神平和,不可东张西望。”
透过朱墙院门,便可看见一个如鲜花朝露般的姑娘,正一步一步向前走。
晨曦朝霞,光被徐南歆发髻间的琉璃金玉,折射在裙面。走一步,那些光影就晃一下,她腰间的白玉禁步也清脆响一声。
“什么时候,宫中竟有这样的妙人了?”
静怡长公主蓦然驻足,轻手挥退身后侍从,不让庭院中人察觉。
她侧首问身旁的人:“陛下竟也藏着掖着,不给我瞧瞧?”
秦翊只望了一眼便收回目光,淡声回答长公主:“她有她的用处,长姐亦有正事需做,你们二人何须交集?”
可话音未落,长公主便提起裙摆,大步朝梅韵阁走去,直接把他晾在一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