喻承锦半小时前结束了公司会议。
他穿着运动装,坐在更衣室等人。
这里是BEGIN街舞舞蹈工作室,梧城最有名气的舞室之一。
音响十几个小时连环播放,节奏和鼓点震动得地板都在微微晃动。衣着夸张、头发五颜六色的年轻人来来往往,巨大的镜子前总有人影晃动,鞋底擦过地板留下尖锐摩擦声,混着周遭的欢呼与叫好,吹向总有淡淡汗水味道的燥热空气。
喻承锦的人生,和这种地方,重合概率为0.001%。
而他现在之所以坐在这里,那0.001%的原因,是江崇焰。
更衣室的门大开,喻承锦透过玻璃看见走廊最里面的舞房门打开,走出来一个极其高大的金发男人。
T恤被汗湿,贴在皮肤上,深色印记浸出男人隐隐约约的后背肌肉轮廓。前额的头发已经湿哒哒,他随意往后抓了几下,掏出了一个黑色发箍戴上。
很女性化的饰品,但是戴在他头上竟然出奇地和谐。戴的方式毫无技巧,功能性远大于装饰性。前额的金发全被往后固定,露出一张完整的没有任何修饰的脸。
肤色有些深,皮肤透着运动完的红,额头满是汗水。看上去很热,但是下一秒他就掏出一个口罩,严严实实地戴上。
喻承锦静静地隔着玻璃看着,觉得有点好笑。
江家少爷可以不用在剧烈运动完戴上憋闷的口罩。
但是世界街舞大赛冠军、随便开一节大师课就有无数人争抢报名的炙手可热的知名舞者Aiden,如果出现在BEGIN舞蹈室,就必须要时刻避免麻烦。
觉得富N代继承人的生活无聊,是停留在观点层面的个人看法。
——但是如果真的放弃了这种继承人的人生道路,转而选择了另一种活法,那就一定得付出点什么。对吧。
喻承锦在心里有点揶揄地想。
Aiden是BEGIN舞室的明星大神老师。成名之前就一直在这里跳,成名之后拒绝了其他众多舞室邀请,继续留在了BEGIN。
走廊最里面那间舞蹈室是BEGIN老板专门给他留的,是他的专属舞房,只有他能用。选了最里面一间,平时不会有人经过打扰。工作室里所有食物、饮料和其他设备,对他都全部免费。
他几乎不开课,但是光是奔着他的名头就来到BEGIN学舞的学员就已经不计其数。BEGIN也一步步声名鹊起发展到今天变成梧城最有名的街舞工作室之一。
他夺冠后在圈子里影响力越来越大,许多知名舞者都是他的粉丝。当年比赛的视频也在网上疯狂传播,俊美的长相和碾压一切的实力让那几个视频爆火,至今已几百万的播放量,招揽了众多圈外粉,也让很多圈外人开始对街舞感兴趣。
“Aiden是街舞圈现象级的人物。”
这是圈内所有人公认的观点。
在一个行业做到顶峰,有多困难?
从小被当成精英培养的喻承锦扪心自问,他在商业界算不上什么。同行业里有太多优秀的同龄人企业家,他没有能力开疆拓土,他只是站在母辈的肩膀,继承并保管财富。
而有着和舞蹈完全不沾边的行业的家族背景,却自愿放弃继承人的光明人生,转而从零开始,不依靠任何人地走向一条陌生曲折的道路,最终一步步成为国内最年轻的世界级冠军,甚至小范围带动整个行业的破圈。
——江崇焰是天才。是艺术家。
勤奋坚定,灵性自由。
……
隔着玻璃,喻承锦看见江崇焰已经走到了大门前台。
前台坐着一个高挑漂亮的年轻女孩,也是舞蹈老师,教爵士。
精致的妆和发型,衣服也是时下最流行的辣妹风格,看得出来是精心打扮过。
她帮江崇焰打卡,手敲着键盘,眼睛却总偷看他。
好不容易鼓起勇气,羞涩递过去一张电影票,刚想开口。
却被金发男人伸手的动作打断。
江崇焰从她那里拿回卡,没说一句话,甚至连看都没有看一眼。
低垂着眼,转身离开。
更衣室的门被打开。
喻承锦隔着玻璃最后看了一眼女孩失望沮丧的神色。
转而对着一步步向他走来的江崇焰道,“真是绝情。人家想邀请你看电影,就算不同意好歹也说一句吧。”
金发男人脚步未停,走到里间,背对着喻承锦脱下上衣。
后背宽阔,薄薄一层肌肉紧实。汗湿的衣服被丢进袋子里。
“谁?”
他走进淋浴间,声音透着点不在乎。
“……你没看见?前台那个女孩,我记得好像是叫Kitty?刚给你递了一张电影票。”
“是吗。哦。”
大少爷动作完全没停,隔间传来水声。喻承锦看他一脸的满不在乎,声音也懒散,知道他又是完全没在意,估计是连那女孩名字都不知道。
这人平常就这样。总是冷着一张脸,配上那头金发,像是凶神恶煞的古惑仔。不在乎外界对他的评价,也不费任何心力去社交,怕麻烦,没礼貌,无所顾忌,不在乎的人和事完全自动忽略。
他没什么朋友。长得不好惹,讨厌突破边界感的社交,性格还很龟毛——比如明明刚练完舞,等会就要和喻承锦一起去踢球,他却非要现在再冲个澡。
爱干净得要命。
两人踢完球已是晚上九点多。
停车场里司机已经坐在迈巴赫里等着。喻承锦上了后座,擦掉额上的汗,拿出手机想看看邮件,却一下子在职业论坛消息推送那里看到了一个熟悉的名字。
——一个可以把所有事情闹得一团乱、让人听见她的名字就胆战心惊的人物。
他不由自主抬起头,看了一眼坐在旁边仰头喝可乐的江崇焰。
练了一整天的舞,又无缝衔接踢了两小时的球,此人几乎没有任何不适的反应。常年跳舞和锻炼,个子高但是精瘦,体力好得惊人,剧烈运动完就毫无顾忌地喝碳酸饮料。
“……真厉害。”喻承锦盯着手机,面色有些古怪地看完整篇内容。半晌才发出一声轻笑感叹,抬起头,看着江崇焰。
“那位辛桐小姐,把Kelly原总裁给打了。”
熟悉的名字说出口,他就注意到男人拧瓶盖的动作顿住了。
三秒之后,瓶盖继续被拧紧,江大少爷平静的声音传来。
“没兴趣。”
“不用告诉我。”
语气轻飘飘,扭头看向车窗外。
“是在公司会议室里打的,当的所有高管的面。”
“不关心。别说了。”
旁边强调。
“踢的下三路。挺狠。”喻承锦措辞,“听说对方住进医院了。”
“……和我无关!”
喻承锦最后补充,“但是她自己完全没伤到。现在听说人在警局。”
“你有病?”
眼看着江大少爷忍无可忍,喻承锦终于笑了。
“用最简单直接的方法立威,直接物理瓦解旧势力,算得上杀鸡儆猴,还很符合一贯的人设形象。”
“我说过,她是个很有意思的妙人。和传闻里的她绝对不一样。”
“你还真是高看她。”
江大少爷冷笑。
“就她那脑子,打人绝对是出于情感,没有技巧。”
“前脚说要好好经营公司,后脚就进警察局了。做事完全不考虑后果。”
他抱胸,烦躁般吐出几个字。
“又废又俗,好色狂妄,蠢得挂相。”
喻承锦愣住几秒。
脸上浮现出极其新奇的神色。
他从未见过江崇焰这样形容过一个人。
不是嘴毒,不是贬低,而是他第一次见到江崇焰对一个人产生这样大的情感波动。
不熟悉的人,在他眼里就都属于无关紧要的人,没有爱也没有恨。不管你是舞室的Kitty,还是吴氏的豪门千金,就算向他表白也只能得到一句简单的“哦”,连你叫什么名字都不会记得。
从来没有人会像辛桐一样,在江崇焰这里得到多于两句话的、带着强烈个人情感的评价。
江崇焰说完,突然感觉旁边安静了。
转头就对上好友探究好奇的目光。
那眼里满是审视,挑着眉盯着他看,弄得江崇焰呼吸急促起来。
“看什么?”
大少爷不耐烦地躲开探究的视线,看向窗外。
“我有说错吗?”
“就是讨厌她,不行吗?”
梧城此时正是初秋。
车窗外夜色如水,远处城市的喧嚣碎在晚风中,钻进车窗玻璃,微微吹动额角的金色碎发。
远处车流灯火霓虹,轻飘飘倒映在年轻男生黑色的瞳仁里。
“没说错。”
一阵沉默后,旁边传来好友的笑。
江崇焰听着那人慢条斯理的语气,还觉得刚才的厌恶表现得不明显,还想再开口说尽那邪恶女人有多可恶。
可话到嘴边看见好友探究的眼神,又突然觉得失去了立场和气口,没滋没味的。
“切。”
他往后一躺,不管不顾地拉起帽子,带着点烦躁闭目养神。
突然,急促的手机铃声骤然打破车内沉闷的空气。
“Aiden!江湖救急!”
对面传来程柒大呼小叫的急切声音。
“程锐那小子又跟同学打架了,这次伤得重进局子了!”
“我这舞队正排练呢,下个月就比赛了,走不开,你能不能帮我去看看!”
深蓝色的迈巴赫骤然调转方向,消失在梧城的夜色里。
江崇焰走进派出所,老远就看见,程锐靠着墙歪歪扭扭地站着,脸上鼻青脸肿,却还满脸不服气,眼神瞥向一边。
他走上前,那小子看见他,立刻就立正站直了,别别扭扭喊了一句Aiden哥。
跟警察了解完情况,江崇焰眉头越皱越厉害。
“你妈供你上学,是让你三天两头地去打架的?”
“那个小混混欺负女生!”程锐不服气大喊。
江崇焰听完,神色轻松了些,哼出一口气,拍拍他的头。
“打就打了。自己伤得不重就行。”
“下次记得智取。”
小孩子躲开他的手,忿忿不平,“你以前打架那么狠,现在还来教育我?”
“……”江崇焰难得被噎了一下,沉着脸,“学点好,别学我。你妈赚钱供你读书容易吗。”
“正好我也不想读书。”程锐盯着他,“我要和你们一起跳舞!”
“别给自己文盲找借口。”
江崇焰一记暴栗打过去,打得程锐怪叫一声捂住头,随后长臂一伸,把那小子带着往外走。
“先上个大学再说别的。”
让门口喻承锦的司机把程锐送回家,江崇焰重新回到警局。
未成年人打架互殴,没有行政拘留,但是得交罚款。
他低头掏出手机。
派出所走廊没什么人影,夜晚十点多,安静,透着点冷风。
左边一道房间的门却突然被打开,走出来一个警察。
“在得到对方的调解同意之前,你只能在这里呆着。”
说完这句话警察就走了。
身后只剩一个年轻女生站在原地。
高挑,黑色长发,全身香奈儿,帽檐宽大得差点撞到门框。踩了一天的高跟鞋,走路的动作都有些奇怪,无精打采地靠着门。
四目相对的一瞬间。
有什么奇怪的气氛在安静的空气里发酵。
江崇焰站在原地,目光扫到她身后房间门口的“询问室”牌子上。
看样子是刚做完笔录。
她把Kelly原总裁踢得进了医院。所以会在这里遇见,也不是没有可能。
明明是在看她身后的“询问室”牌子,那女人却好像以为他一直在看她,脸色变了又变。
好像是想到了什么,表情怪怪的,突然对他怒目而视。
最后,还把双手伸到背后,紧紧地捂住了自己的屁股。
江崇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