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深露重,纪襄晚膳时饮了两杯酒,却一直没有睡意,坐在书案前绞着手帕,心神不宁。
她穿上外衫,借着月色走出了卧房。
黑夜里的芳林园没了白日里的热闹繁华,仿佛也在沉眠中,阒然一片。
她行至一处偏僻的庭院,停了下来。
院中有高树,花苞团团簇簇凑在一起。周遭嶙峋假山座座,围着数十盆娇艳牡丹。几根灯柱中火光摇曳,照出一方花好月圆的小天地。
她的心情,却没有因为这良辰美景而变好。
白日里的事情,她称不上后悔,脑中却忍不住一遍遍回想当时的场景。她知自己是在后怕,哎,她这般胆小的人,当时真不知是如何鼓起勇气去帮秦姑娘说话的。
她告诫自己不要再想了,却克制不住这种折磨自己的行为。
思绪又飘到了谈采薇口中的“他也对你十分喜爱”。
退婚,似乎已经成不可能的事了。若是章序能去和太后提,也许能成。
她很想见他,把话说明白。心中又生出一丝逃避的心情来,想要永远都不再和他见面......
月色溶溶,纪襄心绪漂浮。
一片静谧间,她听到有一阵平稳的脚步声传来。
有人从拐角处走过,见她一人站在树下,朝她颔首致意。
纪襄还是第一次见司徒征穿武袍的模样。或许是因为和太子同行,他穿着绯色豹子纹样的武官官袍,革带勒出一把劲腰,分外显出高大颀长的身材。
她有些奇怪,怎么又一次和他偶然遇见了?
纪襄回了礼,当他也是睡不着出来散步,往旁边挪动了几步。
司徒征停在了离她不远不近的地方,微微抬头看着从树影里投落的散碎月色。
她悄悄瞥了他一眼。他脸上是一贯的没什么表情,但纪襄觉得他今夜整个人都笼罩着一股沉郁的气息。
似乎是心情不佳。
也是,只有同样含着愁绪的人,才会在夜半三更出来游荡吧。
她静静看着眼前的花木,正想离开时突然听他发问:“你为何不去求太后退婚?”
闻言,她一怔,瞪大了一双微圆杏眼。
她着实没有想到,司徒征竟然会问她这种事!哪怕是太子亲自过问,都比不过他开口给纪襄带来的惊讶了。
纪襄是求过太后的。
不过,她并不打算告诉司徒征。她不愿意人前诉苦。
纪襄勉强笑了一笑:“我和章序是青梅竹马......”
司徒征打断了她,道:“我难道不是?”
她完完全全呆住了,眼睛一瞬不瞬地和他对望。
眼前是一树繁花,春夜里的空气有几分夜露的潮湿,偶有几声虫鸣窣窣。这一切,仿佛都在飞快离她远去。她脑中,只有个声音在不断重复着他刚说的话。
他这是何意?
纪襄指着地上的一盆牡丹,强装镇定道:“你看这盆,应是白雪塔吧?”
她看向司徒征,希望他点个头,就此把适才的话题揭过。
四目交错间,她看到司徒征先是面露疑惑,而后忍俊不禁,嘴角翘起低低笑出了声。
这笑容转瞬即逝。
纪襄已经顾不上他刚才所说的话了,醉意令她脱口而出道:“我知道了!”
司徒征问道:“你知道了什么?”
她忍了又忍,还是轻轻笑出声音:“知道你如今为何从来不笑了。”
纪襄顿时惊喜于自己的这个发现,时而觉得她明明认识司徒征多年早该发现,时而觉得他这个小心思怪好笑的。她实在克制不住自己的笑意,背过身去。
她细瘦的两只肩膀轻轻颤抖,鬓边一朵鹅黄色簪花已经有几分蔫萎,随着主人“哼哼”的轻声笑语一颤一颤的。
司徒征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脸颊,很快明白了她所指的意思。
“不是。”他否认道。
纪襄“呀”了一声,转过身来,停止了笑。
他脸上有一颗酒窝,平常面无表情时浑然不显,笑起来就十分明显。她还当司徒征是嫌弃这酒窝幼稚,才轻易不肯展露笑颜的。
转念一想,他虽然未曾剃发,但修行多年,应是性情更加沉敛了,才喜怒不形于色。
因为适才这让她有些尴尬的小小误会,纪襄觉得两个人没有先前疏远了。
如果来的是其他任何一个男人,她都会立刻走人的。但他是司徒征,一个再清慎不过的君子,幼时就帮过她,绝不会对她有任何无礼。
她也因为当年的事,和她所知道的关乎他的事情,对他十分钦佩,甚至有种莫名的信赖。
只是他方才说的话,着实令她难以琢磨......
“是白雪塔。”
倏然间,他开口说道。
她方才转移话题的本事不怎么高明,纪襄嗯嗯两声,低头看着假山旁一排整整齐齐的牡丹花盆。
夜风拂面,如一只微凉的温柔手。
纪襄的心情,已从惶恐害怕,好受了不少。晚膳两杯酒的效力开始展现了,脑袋里熏熏然的。
她准备回去睡觉了。
正要开口告辞,突然传来一阵异常杂乱的脚步声。
纪襄下意识想要躲起来,不能让别人看到他们二人单独在一起!本朝虽然民风并不死板,但两个青年男女夜里面对面交谈,谁会信他们只是偶遇?
她是绝对说不清的!
慌乱间,纪襄看着眼前的假山,立即上前拉起司徒征的袖子低声道:“随我来!”
她矮了身子飞快钻进去,对还站在假山外的司徒征,焦急低喊道:“你快些!”
司徒征神色莫名,依言进去了,半蹲在她身前。
眼前顿时黯淡了不少,等司徒征进来后,纪襄就意识到了自己的错误,脸一下子烧了起来,绯色连绵到了耳后。
她一个人躲起来就好了,根本没必要拉着司徒征进来!而假山看着庞大,实际上内里的地方却很狭小。她蹲着辛苦,手撑着石壁,不让自己往司徒征身上倒去。
他在她身前,挡住了她大半视线。她看不到这突然来的人在做什么,只听到有男女絮语声,含糊不清。
纪襄竖起耳朵听了一会儿,听不清楚便放弃了。
司徒征的视线漠然地扫了几眼来人,见二人的动作渐渐不雅,很快便移开了。
他的目光,停在了远处的灯柱下。
有两只飞蛾在光热之下,一下又一下朝着琉璃灯扑过去。两只蛾的身影时而重叠,时而分开,挨得极近。
他的臂膀上,有些微微的酥痒。地方狭窄,似乎是她的鬓发蹭到了他的肩头,也可能是她簪着的那朵牡丹花。他没有回头或是侧脸去看,不动声色地往前挪动了一些。
如今正是三月中的时节,春夜的风里除了潮湿的露珠,夹杂着一丝寒凉。
司徒征一动不动,因为要保持身体不动而带来的僵硬不适之感微乎其微。
真正令他不适,或者说十分不惯的,是狭窄假山内萦绕的一股淡淡香气。这香气并不是庭院里名花嘉卉中传出来的,也不是时下贵族喜好熏的瑞脑、龙涎、檀香等等香味。
虽然浅淡,却沁人心脾。
是从人身体发肤中洇出来的清甜芬芳。
纪襄腿麻了,她不知外边两人怎么还不走,也不知他们哪来的这么多话要说!
早知如此,她一定不会选择躲到假山里来。若是他们不走,她总不能一直和司徒征藏匿在此。
她悄悄换了一只手撑着粗糙的石壁。手心有点疼,已经发红了。
纪襄心内沮丧不已,突然想到了章序说的话。
她这个人,确实挺笨的。第一反应竟然如此愚蠢,把自己弄到了这样一个不上不下的境地。
还拖累了司徒征。
还好司徒征应该不会和她计较......
她一动,司徒征立刻就察觉了。他望了眼仍在卿卿我我的一对男女,离京太久,他认不出是谁。
他拾起地上一块尖石头,往灯柱的柱身上飞去。
正在絮絮私语的男女听到声响,女人尖声惊叫,很快便被男人捂住了嘴。女人低声抱怨,说了几句不该在外见面的,还是在屋里会面安全些。男人耐心地哄了她几句,二人扫视一圈没察觉到有人,调笑几句后想想在外到底过于冒险了些,携手离去了。
司徒征看着二人走远,走出了假山,对着还半蹲在地的纪襄道:“人走了。”
他往前走了两步,背对着她。
纪襄是很想快些出去的,可在里面蹲着的时间虽然称不上很长,但她已经腿麻了。她扶着石壁,慢吞吞地走了出去。
她轻轻地唤了一声:“司徒......”
纪襄才叫出口一个姓氏,随即而来的羞耻就几乎要将她淹没。她怎么会做出如此丢人,如此愚蠢的事情?
不该饮那两杯酒的。
“对不住,是我方才犯傻了,拖累你了,实在对不住。”
她忍着没有哭出来,一双清凌凌的妙目活像是养着水汪汪的黑葡萄,此刻正含着润润泪光。纪襄别过脸,在袖子的掩映下擦了一抹滚落出的泪珠。
司徒征静静地凝视着她的一举一动,微微低头,问道:“我会因为此事寻你的麻烦吗?”
她抿着唇,听他的声音似乎并不带气恼的意味,纪襄略松了口气,在他的目光注视下缓缓地摇了摇头。
“那你害怕什么?”
“我没有害怕!”
纪襄不假思索回答后,顿了一顿,低下了头,没有再去看司徒征。
她心里隐约清楚,她有个毛病会忍不住反复琢磨别人的想法,生怕她们对自己生出不喜。可即使别人真的要对她做什么,她也没有办法的。
所以,想了也没有用处。
之前,她从来没有细想过。是近日太后,父亲,未婚夫三人的态度,令她心寒之余,自省了一遍。
如今,她就是怕司徒征因此厌恶她。
“嗯,”司徒征简单地应了一声,声气比先前严肃了些,“别多想了。时辰不早,你该回去了。”
纪襄抬了抬眸光,见司徒征脸上当真没有流露出一丝一毫生气的痕迹,行礼告退了。她还是有些不安,走了几步后便不由自主加快了脚步。
她走远了。
方才在他周身缭绕的淡香,还在。因着相处时间太久,仿佛已经凝成了实质。
他抬手在面颊旁一寸的地方,捻了捻。
香雾空蒙,月华如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