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玉织也不是全然无感,她只是没想那么多,冲动完毕,又强装镇定地送白砚离开后,拍拍难得发热的脸,长舒一口气,打算先去忙裁制寿衣的事,晚些时候再叫上黑白无常一同上街采买。
算上今日,还有两日的时间,隔壁家的张娘子就要来取寿衣,明日还有公主来拜访,真是事儿都堆到一起来了。
寿衣缝制进度也还算快,白家的料子也是好料子,做鬼有个好处就是即使连轴转也不会有猝死的风险。
江玉织今晚不歇,连夜把衣服赶制出来,好专心应对长公主的视察。
晚间。
没有宵禁的束缚,大街上的夜生活格外丰富。
三鬼没空去那勾栏瓦舍里体验,分头购置些茶水点心,再买些酒水以备不时之需。
黑白无常兴致上来,挑了好些女子成衣,收拾,想着回去好好给妹妹打扮打扮。
一行鬼满载而归。
江玉织扔下收拾东西的二鬼,独自上二楼去挑灯夜战。
谢必安从杂物间找出个火盆,把新买来的衣裙烧给江玉织。
不烧也能穿,但是没办法带回地府去。
范无咎支使几个纸人婢女,将崭新地摆件归置归置,让这宅子看起来更像有人住的样子。
原本卧房里是连被子床褥也没有的,江玉织经常在外面的躺椅上晒着月亮就睡着了,偶尔回屋也懒得铺床,只垫着层薄薄的床单,不嫌硌得慌。
罗帐、寝屏、床罩、被褥等一箩筐寝具,全部配置上,倒真有些温馨的氛围来了。
杂物间也收拾出来用作下人房,纸人们不需要,但是外人们需要看到。
读作下人房,实际还是杂物间。
第一缕日光,透过二楼的小窗,照在桌案上的即将完成的衣物上。
江玉织藏好将银线收尾,两套暗红的三件式寿衣便完成了。
她将衣物铺平,检查后,挂在一旁展示用的木人上。
想到沈珍珠的哀泣,江玉织盯着寿衣思索片刻,小心地在两套寿衣的袖口处用她的鬼力细细地勾勒出两枚云纹的式样。
没有什么大用,但能让看到印记的鬼差知道,这两个亡魂是她罩着的,需得留一留,不要立刻送去投胎了。
按道理来说,若两人功德足够,人间死的多,出生的少,是不会那么快就投胎的。能立刻入轮回的,都是些没有功德,罪孽也没有多到非要下地狱的程度,或者在地狱刑满,刚放出来的,通通送去畜生道。
江玉织还是做个记号,保险些,指不定那两位娘子百年后还能与夫郎再相见呢。
若是黑白无常看的上他们,还能做个临时鬼差,缓解下地府缺人的压力。
做完这些,江玉织才下楼去,入目便是焕然一新的小院,她怔愣片刻。
忙完地府事务的谢必安正好路过,“小织忙完了?看哥给你整的,还不错吧,烧给你的衣服让纸人收拾到衣柜里去了,挑身喜欢的吧。”
不等她回答,谢必安扛着他那哭丧棒转身又去书房了。
书房已经成为黑白无常的据点,两鬼往来两界都从书房走。
卧房里自然是大变样了,依稀记得她生前也有一间被这样精心布置过的闺房,爹娘为她花费甚多,娘喜欢把她按在梳妆镜前给她梳洗打扮,穿上家里新做的衣裙。
只是,怎么想不起来爹娘他们去哪儿了呢?若是投胎去了,自己合该有些印象,怎么会没有任何相关的记忆。
江玉织拿着件鹅黄色的襦裙,静立在柜子前,陷入沉思。
“小姐,大公子和二公子在外面等着您商议事情,让奴婢来问问您还需多久。”门口响起织珥的询问声,江玉织才恍然惊醒。
“你去告诉他们,我稍后就来。”
织珥离开,江玉织利索地换上鹅黄的百迭裙,套了件月白的直袖衫,算是穿戴整齐,简单梳个双垂髻,不紧不慢地走出去。
日常都是随便侧编个麻花辫的她,打扮起来,少不了要被调侃一番。
“我们妹妹正经起来,还挺像会事儿,年纪轻轻一个小姑娘,穿那么素净干什么。”谢必安的嘴想来是有啥说啥,难得的是范无咎这回也认同地点点头。
“说正事吧,哥哥们。”
江玉织不太禁得起夸,家里人把她从小夸到大,至今也还没习惯。
小时候还会害羞地笑一笑,再大了就开始冷着脸拙劣地转移话题,掩盖内里烧得慌的事实。
长辈们当然知道她的这些无伤大雅的小性子,只觉得分外可爱。
“地府判官缺位,我这几日不能留在这里了,十八层地狱那边又有躁动,牛头马面快顶不住了,待见过白家人后,我就离开,谢必安会留下看顾你。”
范无咎唯有在关乎妹妹安危的事情上格外话多。
“大哥,我一个人也可以的。”
“不行!地狱那边的问题大帝猜测多半和你有些联系,我不在这儿看着,出了问题怎么办,那些恶鬼趁乱跑来你这儿……”谢必安还没说完,就好似意识到说漏嘴了什么。
“跟我有关?”
“总之,我在这陪你。”谢必安打断江玉织想要深究地话,一味地顾左右而言他。
“好吧,你们总有自己的理由。”江玉织也不多问,几个鬼相处这么久,每每遇到有关她生前的某些事情,总会被转移话题。
清脆的铃铛声再次响起,转眼就到午后。
“哥,你们给这安魂铃加个鬼遮眼吧,我鬼力不够,回回明泽来,我都要补一个,不然让他们看到个一直响的铃铛恐怕会生疑。”
范无咎伸手朝着腰间的安魂铃一点,肉眼无法看见的黑色缠绕在铃铛上,普通人再看便是个精致的小挂件了。
三鬼前后脚地到铺子门口迎接。
安平长公主的车架低调又朴实,仅仅是一匹马拉的木制马车,没有多余的雕饰、仪仗。
赶车的马夫站在马边,先下来的是个妇人,穿的是棉布衣裳,与平常百姓没什么两样,长相却好似在哪儿见过一般。
妇人自己毫不矫情地提起裙摆,踩着马凳下车,随后伸手去扶后下来的人。
原以为会是公主,谁知走出来的竟是白砚?
那么,妇人便是安平长公主?
三鬼还在不知所措,妇人笑意盈盈地走上前,“你就是江小娘子吧,边上两位是兄长们?还未谢过小娘子一家,快进去说吧。”
话落,长公主亲昵地拉起江玉织的手,说起对今日见面的期待,给她带来好些礼物,不要因为身份疏远了。
江玉织才恍惚想到,查到的长公主的一些消息。
萧瑶,是官家攻破前朝,拿下皇位的不二功臣,官家的亲姐姐。
萧家从西北一路南下,沿途城池不费吹灰之力就被拿下,萧瑶功不可没,夫家白家为军队提供衣物行装,萧瑶本人则筹集大量粮草。
江玉织不知道的是,所谓行装,也包括将士们的盔甲、武器,白家表面做布匹生意,暗地里还负责兵器铸造。
在起义之前,萧瑶早就研究出种植之法,把西北荒芜之地变作粮仓,当地人极为推崇她,后面又开了粮铺,几乎半个国家的粮食都在她手里。
正值灾年,朝廷内斗,无暇顾及偏远的州县,她弟弟的辖区,算是半独立出来。
直到前朝最后一个皇帝登基,反对党逃窜到西北,新帝不顾民生,敌我不分地大开杀戒,她和弟弟在西北众人的支持下,直接带着边军反了,挥师南下,一路打进皇宫,把登基不足半年的新帝一脚踹下皇位,正式终结了混乱的时期。
江玉织一家在新帝登基后一月被判满门抄斩,没能见到新朝建立。
新帝被一守卫带着出逃,被发现时,死在京城外官道不远处的林子里,是毒死的,守卫则被一剑刺穿腹部,失血过多而亡,两人依偎着靠着树瘫坐在干涸的血泊中。
官家知道后,派人就地埋了,没立碑。
怪道妇人眼熟,母子两人有六分相似,柔和的轮廓,一双杏眼盈满温润的笑意,唇却是薄的,不难看出年轻时的秀丽出尘。
无法想象这样一位女子在战场上指点江山,于帷幄中决胜千里;在后勤上补缺输赢,于前沿处稳保全局。
眼下正拉着她的手,不断慰问。
江玉织的眼神从交握的双手,挪到萧瑶温柔笑着的脸上,眼底蔓延出些孺慕和憧憬,只看到未上胭脂也自带红气的唇开开合合,完全没听清对方在说什么,更不用说后面两鬼一人的轻声交谈。
“白公子的母亲看着到是不像位娇贵的公主。”谢必安随口说道。
“我娘她不爱穿那些繁琐的,本就是从百姓中走出来的人,半辈子都在和粮食,生意打交道,就喜欢简简单单的。”白砚的视线落在前面的两人的身影上,不知怎的平白生出些危机感来。
娘子今日穿的也与往常不一样,更吸引人了。
院子里新搭的檐廊,多亏黑白无常的小鬼们连夜建成。
没有用来待客的厅堂,便在檐廊下摆一张圆桌,几把方凳。
原本认为哥哥们安排地挺好的江玉织,突然觉得有些怠慢了,“殿下,不然我们去潘楼,我家实在是有些小……”
“就是这样才好,多温馨啊,我啊就喜欢这样的。”萧瑶一眼就看出这个怪合她眼缘的小娘子的难为情。
直接牵着她坐下,又示意跟着的马夫把带来的东西放桌上就可以走了,酉时来接他们即可。
“明泽这几日时常提起你,我也很好奇,是怎样个小娘子引得他如此念念不忘,如今一看呐,果然……”
“娘!”白砚被亲娘道破心事,颇有些气恼,偷偷拿余光看江玉织。
虽然知道娘子属意于我,但是骤然说破,娘子不好意思恼了怎么办。
“你小子插什么话,两位公子见笑了,我这儿子脸皮薄,药方让御医们看过,是个好方子,喝过一副,眼见着就比原先好多了。”
“殿下谬赞,白公子和小妹算是朋友,做哥哥举手之劳罢了。”
萧瑶摆摆手,“怎会是举手之劳,他那病我还能不知道?活到现在都是老天开眼,劳你们费心了。”
“这小娘子我喜欢,得空了可要去公主府小住?”
盯着萧瑶不知道在想什么的江玉织才回过神,“会不会叨扰殿下了。”话落,居然露出小女儿的扭捏姿态。
边上两个哥都没见过江玉织这样子,何谈白砚。
“铺子里还有活要忙,得空了给殿下递拜帖。”江玉织没等萧瑶说话,就又补上一句。
“都好都好,我让人把对面铺子的住所收拾出来,明泽住到那儿去,有什么事直接找他,他要是搞不定就我来,只要是夏朝境内的事,我还是说的上话的。”
萧瑶仔细地叮嘱,这小娘子也是奇了,看着她就生出一股亲切之感,莫不是她还有个遗落在外的女儿?
“不打算带我去宅子里逛逛?咱们娘俩儿去,不带他们。”
”嗯好!我给殿下介绍。”
“叫殿下生分了,不如唤我声干……伯母?”
到嘴边的干娘,被萧瑶及时止住,儿子喜欢,真成干亲,那可结不了姻亲了。
娘俩走远,独留三个公子哥被遗忘在檐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