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做一套寿衣,给自己。”
看着白砚认真的面庞,江玉织有一瞬间的空白。
现在人间的风气是这样的吗,刚刚弱冠的公子哥就要开始预备身后时了?
“那,你想要多大年龄穿的呢?”江玉织试探着询问。
逝者的寿衣通常层数为奇数,上衣与裤子的数量上下相差二层。
夭寿者,即未满五十岁去世的人,通常只能穿三件寿衣。
年龄越大,可穿的衣服越多,是有福有寿的象征。
“就这两年吧,那时我应该也就二十二岁。”白砚的视线落在虚空中的一个点。
江玉织见他这副样子,好像已经看到了死后的世界一般。
斟酌着措辞,想要说点什么安慰白砚。
“要不等我兄长看过,咱们再来商议寿衣的事情?”
“嗯,当然,这套寿衣是家父的打算,想着过两年为我办一场葬礼,看能否骗过鬼差,为我再争取几年寿命,不过,”白砚停顿一下,转向有些紧张地盯着他的小娘子,“这几日,好像有些转机了,应是用不上了,但我还是想做来安安父母的心。”
江玉织松了口气,白砚父母的打算应该是不成了,黑白无常看完,若是他真的寿数将近,就凭白砚和社稷图隐隐的联系,谢必安和范无咎必然会亲自来带走他。
“明泽向我说破此事,不会有什么影响吗?”
“无妨,我本就不认为能瞒天过海,只为父母安心。”白砚温柔地笑着,凝视江玉织秀丽的五官,只觉哪哪都合他心意,还有些怪异的熟悉感。
或许前世他们就是夫妻了,她还这么关心他。
说了这好些,江玉织一时也找不到好机会,原想问问隔壁铺子的消息,便暂时压在心底,等用完午膳,氛围稍轻松些时,再做打算。
阿昭把食盒里冒着热气的饭菜摆出来,四份小菜外加两碗汤。
两人不讲究什么礼数,拿起筷子就开始吃。
白砚身体不好,只能吃个五六分饱,剩下的全被江玉织清扫干净。
江玉织没想到药膳还能做出花来,吃不出原材料,但都非常惊艳。
且鬼不知饥饱,等她放下筷子,抬眼一看,盘子里只剩下些残羹,对面的白砚略显惊讶但是又了然般地看着她擦嘴。
“还要再吃些吗,我让阿昭再送些来。”
面对真诚提议的白砚,江玉织对自己的胃口有了新的认知。
生前好歹是个斯文闺秀,在地府磋磨几年,怎么就这样了!
江玉织故作矜持地咳嗽两声,“很好吃,忍不住多吃了些,已经饱啦。”其实没有。
又去小厨房新泡了些茶来,清清口。
“明泽,有件事情我想问问。”
“嗯?”喝着新茶的白砚正在细品比之前味道更浓一些的花茶,思考下次再给送些什么样的膳食来。
“我看隔壁两家铺子,都没开门,挂上白灯笼,是发生什么了吗?”
“他们两家的男子前几日给流民施粥,被抬回来了。流民中有人在煽动人心,且官家不许守城军对百姓武力镇压。”
“官家已经在尽力安抚逃荒的百姓了,给他们安排工作,建造临时住所,但人总是会为自己的处境感到不满,拿起农具袭击了给他们送饭的城内百姓。”
“他们不敢打官兵,只敢攻击心善的城内人,现下杀人的流民已经被关押候审了,死去的人却再也回不来了。”白砚长叹一口气,眼里露出不同于常人的悲悯。
想起前段时间,偶遇附近引渡亡魂的鬼差。
身后跟着几个迷惘期的魂魄,有的腿断了半截,有的脑袋上开了个大洞,有的直接没了半边胳膊。
应该就是那场混乱中死去的人。
正想着,前面铺子里传来询问声。
“有人吗?掌柜的?”是个嘶哑的女声。
“来了!”
江玉织起身,看一眼白砚。
白砚摆摆手示意她安心去,他自己会招待好自己。
这才快步向前面赶去。
张月和沈珍珠见帘子后面走出位年轻的,未成婚的小娘子,一时有些迟疑。
但想到来意,却又顾不上那么多了。
“掌柜的,能做急单吗,夫郎去世的突然,京都的两家老寿衣铺子工期排的很紧,我想让夫郎走的体面些。”
沈珍珠紧张地站在张月身后,频频点头。
“做的,什么时候需要呢?”
江玉织已经站在柜台后面,找出纸笔准备记下她们的需求。
“三天后可以吗,两套寿衣,我们家就在隔壁两家。”
嗯?真巧啊。
“我需要先去量一下尺寸可以吗?”
“可以,但是我夫郎的身体可能有些……不过我已经雇仵作补过了,还是先给掌柜说一下。”
“好,请在这里写下名字,我收拾下东西,随后就到。”江玉织把账本推到两人面前。
“谢谢掌柜的,真的很谢谢。”张月写下名字,话语中的哽咽几乎隐藏不住。
两人很快结伴离开,白砚也从后院来到铺子里。
“怎么了?”
“是隔壁两家的娘子,要做寿衣。”
江玉织埋头在柜台下整理要带出去的物件。
“我与你同去可好?我与那两家还算有些交情。”
“不需要午休吗,你的身体…”
江玉织背上小包站起身,话还未尽,惊觉白砚的脸上较之刚来那会儿居然有些血气了,唇色也正常了,看起来就像是个白一些的正常人。
那药膳竟然这么管用吗?!
“我还好,就当作饭后消食了。”
“好吧,一起去吧。”
江玉织看他好似健康多了,没做多想就答应。
他们先去了杂货铺,张月一人出来接他们。
屋子里的寒意入骨,应是为了保存遗体,买了冰。
江玉织的袖子被轻拽了下,她偏头去看,只见白砚向她笑着,小声说了句,“小娘子可觉得冷?”
她自然是不会冷,但看白砚脸色又有些不好。
江玉织打开她那两个巴掌大瘪瘪的小包,从里面掏出一件厚实的大氅来!
白砚瞬间瞳孔放大,略显僵硬地接过,机械地往身上套。
“小娘子准备的真周到啊。”
前面带路的张月没注意后面两人的动静,江玉织这小包用了有些年头了,也没想到她的动作给白砚带来多大的震惊。
毕竟,在她看来白砚神色正常,并无不妥之处。
后院摆着两口棺材,四周摆满了冰块用以保存遗体。
沈珍珠呆滞地坐在棺材边的长凳上。
见有人来,才回过神,站起来算是打过招呼。
“节哀。”江玉织从小包里拿出软尺和纸笔,等着遗体的亲人发话。
“掌柜的,直接量吧。”张月此时已经和沈珍珠一起坐到长凳上。
“明泽,帮我记一下尺寸好吗?”白砚点头,接过纸笔,眼睛时不时往那小包上瞟。
棺材板没有盖上,遗体面部盖着一张覆面纸,身上穿着的是平时家常的衣服,显然已经打理过了。
江玉织测量时,能明显感觉到两具遗体分别在腿部和胳膊有粗糙的缝合凸起。
“掌柜的,好人是没有好报的吗。”从见面到现在一直沉默着的沈珍珠,说了第一话。
“不,人在做天在看,今生的福报若是来不及应验,一定会在下辈子有所回报。”江玉织手头不停,嘴里给白砚报尺寸,还腾空回答沈珍珠。
她像是找到了一个发泄口,被张月轻轻拍打着背部,哽咽着自顾自地往下说。
“我和妹妹,都是逃荒来的,夫郎也是在逃荒路上相识,再没有其他亲人了。我们努力做工,攒钱进城了,官府也愿意借钱给我们开店,眼看着过上好日子了,怎么就……”
沈珍珠终于哭出声来,姐妹两个抱作一团。
“姐姐,是我不好,我不该想着大家都是逃荒过的人,可怜他们过的艰难,让夫郎给他们送吃食,是我害死了……”
白砚这会儿已经记完了尺寸,有些不忍地看着这一对可怜人。
“两位夫人,官府已经收押了犯人,过几日审查完就会判刑,此事并不是流民所做的,你们没有错,我不能多说事关重大。”
“不是……?”张月也不是普通妇人,她们一路走来也见过不少争斗,当即像是明白了什么。
但是爱人逝世的悲痛只有靠时间来治愈,白砚的话最多是让她们不那么自责,好好活下去。
“五日后官府会贴出告示,二位一定要去看,算是一个好消息。”
边上的江玉织也收拾好了。
“两位夫人三日后来取,我们就先告辞了。”
张月和沈珍珠目送两人离开,就见走在稍后一些的白砚脱下那件大氅,搭在臂膀上,另一只手悄悄拉住了江玉织的袖口。
江掌柜自然地接过斗篷,引着他往隔壁去了。
回到小院,白砚才依依不舍地松开手。
那表情看的江玉织简直母爱泛滥,想要抬手摸摸他的脑袋,但有想到两人才刚认识,未免有些不妥。
真是奇了怪了,怎么老有种熟悉感。
江玉织晃晃脑袋,想要把那莫名的感觉甩出去。
“小娘子摇头做什么?”
“啊没什么,我兄长明天就到,明日下午帮你看病如何?”
白砚在江玉织面前不怎么灵光的脑子,终于在听到这话时短暂地疑惑了一下。
眼前这人的疑点实在是太多了
且不说那个奇怪的小包,还有她是怎么和兄长联络得到准确消息的。
明明今日一整天都在一起,没见她看过信件之类的东西。
再有她腰间银制小铃铛,一直在断断续续地响个没完,声音不大,但持续了很久。
但是直觉却明明白白地告诉白砚,这个小娘子没有恶意,她是你未来娘子,你怎么能怀疑她呢!
“好,我明日下午再过来?或者上午来帮你看店?这样小娘子就能专心做衣服,午膳我们还能一起吃药膳?”
白砚心里疑惑,一张嘴又是另一番话。
这白公子也太贴心了吧,江玉织暗想,不过她根本就不担心会不会是别有用心,她一个鬼怕什么,而且有安魂铃在,她的伪装毫无破绽。
“唔,可以呀,会不会太麻烦你了?”
江玉织故作矜持。
“当然不,我很喜欢这里的环境,还要多谢小娘子的招待呢。”
两人互相客套,阿昭就来接人了。
再不回府,夫人该派人来找了。
白公子只好沮丧地告别,并留下一句明天见。
江玉织也笑着回了一句,对他挥挥手,就转身去小院子里了。
安魂铃终于安静下来,一整天响个不停,她实在没辙,只好给铃铛上了个鬼遮眼,免得引人生疑。
趁天色还早,江玉织先去一趟潘楼递牌子。
不愧是京都第一酒楼,热闹非凡,一楼的散座,皆是些吃酒喝茶听说书的,二楼三楼都是雅间包厢,私密性还不错。
江玉织没有多做停留,把牌子给掌柜一看,就离开了,她还赶着给黑白无常烧纸让他们晚上过来一趟。
而走远的白砚,清晰地感觉到身上的沉珂重压一点点回来了,仿佛之前的轻松之感只是他的承受不住而产生的幻觉。